凌晨三点,我起夜时看见母亲跪坐在月光里,正在给老六的校服打补丁。她的顶针在十五瓦灯泡下泛着冷光,脚边堆着七件不同尺寸的白衬衫,每件左胸位置都绣着朵歪扭的红梅,那是我们穿过所有补丁里,唯一鲜艳的颜色。
1989年春·红头绳父亲矿难通知书送达那日,母亲正用红头绳给我扎辫子。她突然把红头绳咬断,七根等长的红线蛇一样蜷在搪瓷盘里。"老大到老七,排队。"我们懵懂地伸出右手腕,看着母亲把红绳系成活扣。后来才知道,那是矿区给遗属的标记,领抚恤金时要亮出手腕红绳。

菜市场路灯下,母亲在给人缝裤脚。老五趴在她背上咳嗽,呼出的白雾凝在睫毛上结霜。我们举着捡来的易拉罐排队,罐子里装着邻居施舍的剩饭。突然有醉汉踢翻铁皮罐,油汤泼在老三刚考满分的试卷上。那晚母亲第一次用冻疮膏给我们擦脸:"抹这个脸不皴,明天上台领奖状才体面。"

大姐录取通知书到的清晨,母亲的首饰盒见了底。我们翻出藏在米缸底的檀木盒,里头只剩张当票:龙凤镯一对,银元三枚,翡翠耳坠......全是父亲当年给她的聘礼。老六举着当票要赎回来,母亲却往空盒里放了七颗鹅卵石:"这些都是星星,等你们考上大学就亮了。"

我收拾阁楼时摔落个铁盒,九本献血证雪花般散开。最早那本写着1990年3月12日,父亲百日祭那天。最新那本停在2010年6月7日,老七高考当日。证件照里母亲的脸逐渐凹陷,唯有眼睛亮得瘆人,像燃尽自己照路的蜡烛。

家族群里炸开视频通话时,我们七个正散落在世界各地实验室。屏幕里母亲蜷缩在县医院CT机上,瘦得仿佛要陷进机器里。她手腕上的红绳早已褪成粉色,却仍死死绑着个香囊,里头装着七枚大学校徽。
"初步怀疑是尘肺病。"医生指着CT片上的阴影:"长期接触煤灰..."我们这才想起,二十年来母亲总在凌晨去煤站捡漏,说是给老家表亲捎的土特产。

大姐冲进病房时,母亲正用针尖在氧气面罩上戳小孔。见到我们,她慌忙藏起缝到一半的婴儿服,那是给从不肯结婚的老四准备的。监护仪突然尖啸起来,晃动的波纹里,七件绣着红梅的旧校服正在赶来团聚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