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柏木棺材板结结实实砸在林府青石板地上,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窜上九重霄。
林员外攥着檀木手杖的手直抖,浑家王氏直接瘫在太师椅里,鬓角金簪子簌簌作响。
这孽障……这孽障竟送来这玩意!
老管家福伯哆嗦着揭开棺盖,里头金丝银锭码得整整齐齐,最上头搁着半块发霉的炊饼。
那年灶王爷上天述职的当口,林府后巷飘着糠菜团的酸气。
浑身生疮的瘸腿乞丐蜷在磨盘下,活像只褪了毛的鹌鹑。
小少爷林景文扒着墙头偷瞧,被绣楼里的琴声勾住了魂——那是新过门的少奶奶在弹《广陵散》,金镶玉护甲掠过冰弦,愣是把北风吹成了三月柳。
"老爷!
使不得啊!
账房先生李二叔急得直跺脚,算盘珠子蹦了一地,"这乞丐浑身流脓,指不定带着什么病,冲撞了府上贵人可怎生是好?
林员外却像中了邪,硬是把人抬进西厢房,请来城里三个大夫轮流诊治。
那乞丐也不道谢,抓起药罐就往窗外泼,黑褐色的药汁淋了半墙腊梅。
这桩奇事在槐树屯炸开了锅。
村头王婆子嗑着南瓜子直嘬牙:"老林家的祖坟怕是冒了青烟,前日刚得了御赐的'乐善好施'匾,今儿又捡个瘟神当儿子。
说着往火盆里啐口唾沫,"要我说,这乞丐准是城隍庙逃出来的疯汉,你们瞅他吃饭那架势,八辈子没见过米粒似的。
乞丐偏生是个怪胎。
换下的脓血衣裤不许丫鬟碰,非得自己蹲在井台边搓洗。
厨娘刘婶送去的桂花糕,他全喂给了檐下的老鸹。
倒是林夫人房里的金丝雀,日日跟着他的竹笛声打拍子。
最邪性的是每月初一,他必要在祠堂跪到三更,嘴里念叨着"太乙救苦天尊"之类的怪话,吓得更夫老吴头绕了三里路才敢敲梆子。
这般过了小半年,乞丐背上的恶疮竟结成个肉瘤,月光底下泛着青。
城隍庙的张道士捻须摇头:"这是尸疰啊!
得用黑狗血泡七七四十九天……"话没说完就被林员外轰了出去。
谁料转天清晨,肉瘤"啪嗒"掉在青砖地上,里头钻出条金线蜈蚣,顺着石缝钻进了林府百年的老槐树。
"老爷!
福伯举着红帖子闯进来,"知府大人的小舅子要纳第三房妾,点名要咱们西厢房那株绿梅!
林员外把茶盏墩在案几上:"告诉他,就是把梅树劈了当柴烧,也不便宜这些豺狼!
话音未落,西厢房突然传来裂帛声,乞丐赤着上身冲出来,胸前刺着狰狞的饕餮纹,活像是从青铜鼎上抠下来的。
这夜暴雨倾盆,林府百年老宅的瓦当都在哭。
乞丐跪在祠堂,面前摆着个黄铜罗盘。
忽然东厢房传来碎瓷声,少奶奶最心爱的钧窑梅瓶摔个粉碎。
有贼!
家丁们举着火把乱窜,却见乞丐盘腿坐在房梁上,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小少爷,指间绕着根红绳,绳头拴着半块玉珏——正是林夫人压箱底的嫁妆。
自此,林府上下都称乞丐为"九爷"。
因他总爱把玩九枚铜钱,说是能算人生死。

春分那日,他硬拦着林员外不让出门,说东南方有血光之灾。
果不其然,晌午就传来消息,知府大人的轿子让惊马掀翻了。
立夏时,他又用铜钱摆成北斗七星,非说井里有龙王,害得小厮们打了半宿水,最后竟真捞上来尾红鲤,鳞甲上天然生着"福寿"二字。
如今九爷站在棺材边,青布衫洗得发白,唯独腰间那串铜钱油光锃亮。
义父,义母。
他作了个揖,九枚铜钱叮叮当当响,"二十三年前,你们用半块炊饼救了小道性命。
如今小道用半辈子修为,替林家改了命数。
林员外刚要开口,忽见棺材缝里渗出金光,那半块发霉的炊饼竟开出朵朵莲花……
说书人醒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茶楼角落里的老道士突然睁眼,浑浊瞳孔里映出棺材上的符咒——那分明是茅山派失传已久的"偷天换日"诀。
窗外暮色里,九爷的背影渐渐淡去,唯有铜钱声在青石巷中回荡,惊起一蓬芦苇雪。
月轮刚从老槐树枝桠间探出半张脸,棺材缝里突然渗出朱砂般的血水。
林员外家的大黄狗冲着月亮狂吠,喉咙里像卡着生锈的铜钉。
九爷却笑了,笑声惊飞了祠堂屋檐下的夜枭,扑棱棱撞碎两片瓦当。
蝉鸣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九爷蹲在井台边擦他的铜钱。
小少爷举着琉璃灯笼晃过来:"九叔,外头都说你是槐树精变的,上回张婶看见你往槐树洞里插香。
九爷突然把铜钱按在小少爷眉心,冰得孩子一激灵:"记住,满月的夜,莫要靠近水缸。
那年蝗灾闹得凶,村里家家供起蝗神像。
唯独林府后院的蝗虫绕着走,都说是因为九爷在墙角画了道符。
王婆子挎着空米缸经过,非说符上趴着只火狐狸,回去就烧了三斤纸钱给狐仙。
结果当晚她家的老母鸡就下了个双黄蛋,蛋黄红得渗人。
此刻棺材里的血水漫过青砖缝,在地面蜿蜒出北斗七星。
九爷突然扯开衣襟,胸口饕餮纹竟活了过来,金线游走如电。
戌时三刻,阴门大开。
他喃喃自语,九枚铜钱无风自转,叮叮当当声里混着女人哭声。
林夫人突然指着棺材尖叫:"那炊饼……那炊饼是二十三年前我施舍给叫花子的!
众人这才想起,当年乞丐浑身生疮,唯独右手小指戴着枚银戒,戒面雕着半块残月。
而此刻棺材里那半块发霉的炊饼,缺口竟与银戒严丝合缝。
福伯举着火把的手直抖:"这……这是当年城西王记饼铺的印记!
那铺子十五年前失火,掌柜全家都……"
"兀那孽障!
张道士从人群里挤出来,拂尘上沾着槐树叶,"尔等可知此乃阴兵借道?
速速备下三牲祭品,否则……""否则怎样?
九爷猛地转身,铜钱串擦着道士鼻尖飞过,在槐树干上砸出焦痕,"老杂毛,当年用黑狗血泼我疮口,这笔账该算了。
月光突然大盛,照得棺材里金银泛起幽蓝。

九爷的影子竟分成两个,一个站着,一个跪在祠堂牌位前。
众人恍惚看见牌位上浮现红字:林氏先祖,洪武年间曾救白狐于猎户箭下。
而九爷腰间,不知何时多了条银狐尾,绒毛在月光下闪着磷火般的绿光。
村东头李寡妇突然嚎哭起来:"我说这棺材咋透着阴气!
上回清明我偷折了林府一枝桃花,回家就梦见个白胡子老头,非说我折了狐仙的胡须……"人群骚动间,九爷突然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铜钱上,霎时九枚铜钱腾空而起,在空中组成个血红的"赦"字。
"辰时三刻,鸡鸣之前。
九爷的声音忽男忽女,"把棺材沉入村口老龙潭,切记不可过午时。
林员外刚要开口,夫人突然抓住他胳膊:"老爷!
小少爷出生那夜,九爷也说过这话……"老两口对视一眼,瞳孔里映出对方苍白的脸。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棺材正沉到潭底。
水面突然炸开,冲出九道金光。
众人惊见潭中浮起个白衣女子,手持半块玉珏,与九爷腰间玉佩合成整月。
女子轻笑:"多谢林家百年善缘,助我夫君渡过情劫。
话音未落,九爷化作白狐,驮着女子跃入金光,唯余半块炊饼在潭边打转,细看竟是用槐叶汁画的符咒。
说书人醒木重拍:"原来九爷是月宫仙狐,因犯天条被贬凡间,需历九世情劫。
那棺材里装的不是金银,是狐族积攒八百年的功德,用以镇压潭底妖蛟。
茶楼外,晨雾中隐约传来铜铃声,卖炊饼的汉子挑着担子经过,吆喝声里混着狐狸的轻啸。
乌云压得比灶王爷的供桌还低,老龙潭的水泛着腥红。
林府门前的石狮子裂了嘴角,左邻右舍都说这是妖蛟要索命的征兆。
福伯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照得他脸上的皱纹像老槐树干的沟壑。
那年大旱,河床裂得能塞进锄头。
村里来了个穿黑袍的道士,说潭底有蛟龙作祟,需献童男童女方能降雨。
林员外的爷爷抄起锄头就把道士赶出村,当晚暴雨倾盆,却见潭中浮起具女尸,肚脐上钉着桃木钉,怀里抱着半块铜镜。
村西头刘铁匠的婆娘难产,稳婆从产妇身下摸出块鳞片,足有巴掌大,青幽幽泛着血光。
王婆子说这是龙鳞,得用朱砂供起来,不然要遭报应。
结果第三天刘铁匠打铁时,铁砧突然炸裂,崩瞎了右眼。
如今妖蛟的诅咒应验了。
先是村东头李家的牛突然发疯,撞塌了牛棚,接着王婆子家的老母鸡下出带血蛋。
最邪性的是林府后院的槐树,半夜传出女人哭声,福伯壮着胆子去看,发现树干上全是黏糊糊的黏液,闻着像鱼腥。
林员外却像中了癔症,日日蹲在祠堂擦那半块铜镜。
夫人王氏偷偷把铜镜扔进灶膛,谁知铜镜在火里发出龙吟声,惊得灶王爷的画像都卷了边。
九爷留下的铜钱串悬在梁上,无风自动,叮叮当当响得人心慌。
"老爷!
账房李二叔举着账本闯进来,"米缸见底了!
城里的粮商都说……都说咱村沾了妖气,不肯赊账!"慌甚么!

林员外把铜镜往案几上一拍,"当年太祖皇帝御驾亲征,路过咱村时还讨过水喝!
去把祠堂那坛老酒挖出来,请城隍庙的张道士做法!
张道士踩着三更天的露水来了,身后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
谁料刚在院中摆好法坛,老槐树的枝桠突然疯长,缠住了道士的拂尘。
小道童尖叫着指向屋檐:"看!
铜钱在流血!
众人抬头,果然见九枚铜钱渗出朱砂,在空中组成个血红的"劫"字。
王氏突然想起九爷走那夜,棺材沉潭时浮起个白玉匣子。
她颤抖着从佛龛后摸出匣子,里头竟是块焦黑的龙鳞,鳞纹与刘铁匠家的一模一样。
更奇的是,鳞片下压着张黄符,符上写着:"欲破妖蛟,需林家血脉祭天。
"不可!
张道士面色煞白,"这妖蛟已修炼千年,等闲法器伤不得它!
除非……""除非甚么?
林员外攥着铜镜的手青筋暴起。
除非用至亲骨血为引,辅以九转还魂灯……"道士话音未落,院中突然刮起阴风,吹得符纸满天飞。
众人惊见风中有条青影掠过,直扑林府正房。
说时迟那时快,铜镜突然腾空而起,照出青影真身——竟是当年被镇压的妖蛟!
它浑身长满眼睛,每一只都流着血泪。
林员外正要上前,却被夫人拉住:"当家的!
你看铜镜!
镜中映出的不是妖蛟,而是九爷的脸!
原来九爷当年镇压妖蛟,用的竟是自己的仙骨。
那棺材里的功德金光,实则是他修为所化。
如今妖蛟冲破封印,九爷残存的仙识借铜镜显灵,与妖蛟同归于尽。
黎明时分,老龙潭升起七彩云霞,村民说看见白狐驮着九爷的虚影,跃入月宫。
从此林府后院的槐树再不开花,每逢月夜,树干上便浮现九枚铜钱纹。
村里小孩都唱:"铜钱响,妖蛟藏,九叔骑狐游天罡。
王婆子却总念叨:"那妖蛟没死透,它的魂儿钻进村口石碑里了……"说着往火盆里添了把纸钱,火苗窜得比房梁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