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以上两句是《先进篇》里孔子对门下弟子的点评。我们先来看第一段的传统解释:高柴愚笨,曾参迟钝,颛孙师偏激,仲由鲁莽。其中的“颛孙师”就是子张,孔子点出这四个学生的缺点是毫无疑问的,“愚”、“鲁”的解释也没有问题,“喭”是“畔喭”一词的省略,“刚猛粗率”意思也符合仲由(子路)的性格,所以也没什么可质疑的。关键就在于子张是不是个“偏激”的人?“辟”字又能否解释为“偏激”呢?
“辟”字有“bì,pì”两种发音,无论哪个都不存在“偏激”的意思,于是就有学者认为通假“僻”。问题在于即便是“僻”也是“性情古怪,不合群”的意思,这与“偏激”的性格多少还是有点距离的。你如果硬要说因为“偏激”所以导致“孤僻”,那么子张是不是那种人就要好好讨论一番了。在讨论之前必须要提醒一下:《论语》里出现的其他“辟”字通假的都是“避”(bì),是“避开”、“避免”的意思,而且在字典里“辟”还通假“睥”(bì),唯独没有“僻”(pì)。

子张到底有什么缺点,算不算“偏激”呢?我们通过他与孔子的对话,和同门师兄弟的对话,以及他自己的言论来分析一下。
在《论语》里,子张问了孔子很多问题:子张学干禄,问的是做官;子张问:“十世可知也?”,问的是礼法。然后问仁,问明,问行,问崇德、辨惑,问政,问善人之道。从问的这些内容你就可以看出他绝对就是孔子弟子中的“标准人才”、“标准学霸”!为什么不是颜回呢?我之前文章分析过,颜回是“非标准(君子不器)超级学霸”。子张这个“标准学霸”除了此处“辟”的毛病之外,孔子在其他言论里提到他的缺点是“过贤”!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什么叫“过贤”呢?用今天时髦点的话来讲就是“有道德洁癖”。所以你就会理解《大戴礼记》中的《子张问入官篇》,孔子为何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了。因为孔子希望他有些时候“眼开眼闭”算了。我们再来看卜商(即子夏)的门人与子张之间的对答: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这是否足够说明子张想成为“大贤之人”的“野心”?这么一个认为不该拒绝任何想与其交往的人的子张,如何就“偏激孤僻”了呢?他完全应该“交游广阔”啊!我们来看看他自己的一些言论: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士人看见危险肯献出生命,看见有所得就想想是否合于义,祭祀时想到恭敬,服丧时想到悲痛,这也就可以了。”(这要求可不低了。)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自己有德而不能发扬光大,信仰君子之道却不忠实坚定,这样的人怎么能说有道德,又怎么说他没有道德呢?”(可见子张的要求是“执德且弘,信道而笃”,这不就是“过贤”吗?)
对比一下子夏的言论:
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大德上不能超越界限,小德上有些出入是可以的。”(这不就是“不及贤”吗?)
再来看同学们的评价:
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曾子说:“仪表堂堂的子张啊,很难和他一起做到仁。”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子游说:“我的朋友子张是难能可贵的了,然而还没有达到仁的境界。”
从上述两位同学截然不同的评价,有没有深深体会到学渣(参也鲁)对学霸的崇拜,以及学霸之间的暗战?综上所述,子张有强烈的“道德洁癖”这件事是否论据充分了?因此,这个“辟”应该是通假“睥”,高傲之意。除了老师孔子之外,子张似乎没把其他同学放在眼里。子张为何有道德洁癖呢?
这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关:关于子张的家世,《吕氏春秋.尊师》有段记载:子张,鲁之鄙家也,颜琢聚梁父子大盗也,学于孔子......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于刑戮死辱也,由此为天下名士显人,以终其寿。鄙家,是指小户人家或地位低微的人家,结合整段文字,子张多半出生于“罪犯家庭”,那应该是“自卑”啊?又如何会“高傲”呢?其实按如今的“心理学”分析,这实在太“正常”了,过度的自卑往往是以高傲的态度来遮掩的。正因为出身不好,子张才要在道德层面追求“过贤”,从而与过去“划清界限”!

接着我们看第二句的传统翻译: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孔子说:“颜回呀,他的道德修养已经差不多了,可是他常常很贫困。子贡不做官而去从商,猜测行情,竟每每猜中。”
此处的“亿”在定州汉墓竹简版的《论语》里写作“意”,先不讨论是否通假“臆”作“猜测”来理解。至少在句型结构上,“屡中”一词对应的是“屡空”,你若说子贡“每每猜中”商品行情符合其擅长做生意的人设,那么颜回就是“常常落空”了,颜回当然不可能做生意,所以这个“屡空”就被解读成“屡屡受穷、口袋变空”了!但这么解释真的对吗?
在孔子评论了前面四位弟子的缺点后,真正的“超级学霸”颜回登场了。孔子就夸他“几乎没缺点”(其庶矣),但屡“空”如果是指“贫穷”又何必用“空”呢?《论语》里其他表示“贫穷”意思的用的都是“贫”字,偏偏要在这句里用“空”来表示?此处的“屡空”应该就是“屡次落空”的意思,关键在于颜回和子贡在哪件共同的事情上作比较,才符合“屡空”和“屡中”的对比?
那就是“做官”!所以他很痛心颜回的“怀才不遇”。颜回的一生,大多追随孔子奔走于六国,归鲁后亦未入仕(做官),而是穷居陋巷。东汉学者王符称赞他:“困馑于郊野,守志笃固,秉节不亏。宠禄不能固,威武不能屈。虽有南面之尊、公侯之位,德义有殆,礼义不班,挠志如芷,负心若芬,固弗为也。”——《潜夫论》。颜回自己也说:“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之丑也;道即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也称赞过他:“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故颜回不是没有做官的机会,只是不能“双向奔赴”罢了!

作为对比,孔子接着又感叹子贡的“官商两运皆亨通”。“不受命”译作“不受官命”完全正确,故前面的颜回就是“官运屡次落空”!而子贡不接受做官的任命却去做买卖,他是经商天才不假,关键在于什么叫“亿则屡中”?
前面讲过定州汉墓竹简版的《论语》里写作“意”,就可解释为“意愿”。也就是说当子贡不做生意而有意愿去做官的时候,他还总能做到官!这才叫“意则屡中”,和颜回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孔子的“学霸圈”里,真正既有学历又有人脉,口才好运气好,在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的非子贡莫属!我在之前的文章就说过子贡是老同学聚会上当仁不让的,让人羡慕嫉妒恨的“男同学”。我们来看看他的经历吧:
端木赐复姓端木,字子贡。儒商鼻祖,春秋末年卫国黎人。儒家杰出代表,孔门十哲之一,善于雄辩,且有干济才,办事通达,曾任鲁国、卫国的丞相。还善于经商,是孔子弟子中的首富。
子贡自己承认不及颜回的十分之一,而以颜回的能力要做官当然应该是“丞相”级别的,但偏偏时运不济,没有国家要用他。子贡却事事顺遂,不想做官时可以赚得盆满钵满,想做官了就会有国家邀请他。这才是颜回“屡空”对比子贡“屡中”的最佳解释!这才是孔子为何要把这两个学生放在一起比较的目的所在!“意则屡中”的“则”是转折的意思,一个是没有官做,一个是有官不做去做生意,赚够了钱还能转过头来做官,你说气人不气人?
哎呀,我说命运呐!
孔门第子唯子贡、子路、颜回耳,其它书呆子。子贡背景好,子路气场强(能唬人),颜回本领高,但在“任人唯亲“时代,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