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烙铁灼烧皮肤的声响在寂静的地牢中格外刺耳,江漓稚嫩的面庞扭曲着,眼中迸射出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恨意。
「毒妇!你怎配当我娘?」
「明日登基大典的后位只能是明秀姐姐的!」
我紧咬牙关,指尖深深嵌入石墙,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抬眸间,那张与江汜如出一辙的冷漠面容映入眼帘,我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
十年和亲路,夫君视我为棋子,亲子视我为仇敌。
他们都将明秀视若珍宝,却将我踩入尘埃。
好在,十年之约已至。
我强忍剧痛,缓缓点头。
「小世子费心了,明日过后,我们便不会再相见。」
烙铁被重重甩开,焦黑的皮肉暴露在空气中。
江漓一脚踢开烙铁,怒不可遏。
「想走?没那么容易!我要你亲眼看着父王和明秀姐姐成婚!」
他挥手示意,几个侍卫抬进一只沉重的木箱。
箱中是我这些年送给他的礼物。
他故意当着我的面,将那些物件一件件投入火盆。
我冷眼旁观,淡淡提醒。
「那个木鹰,别忘了。」
话音刚落,江漓最珍爱的木鹰也被无情地扔进火中。
火光映红了他的瞳仁。
「不用你多嘴!毒妇的东西我不稀罕,明秀姐姐会送我更好的!」
他终究是个十岁的孩子,被我一激便恼羞成怒,转身欲走。
「阿漓。」
我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却不肯回头。
「放我走吧。」
「我不会去你父皇的登基大典上捣乱的。」
我只想回家。
明日,是江汜登基的日子,也是他迎娶明秀的日子。
为了这一刻,他筹划了十年。
这里不会再留我,而我也不想留。
大漠孤烟,烈马烧云,爹娘兄姊,方可称归处。
「不放!你就在这里待着,哪里也不许去!」
江漓的声音尖锐刺耳。
我语调平静,将剩下的话缓缓道出。
「明秀合你的心意,以后也会如愿成为你娘亲,你还有一个当皇帝的父亲,他们会照顾好你。」
「所以现在,我也该去找我的爹娘了。」
地牢陷入死寂,只剩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角落的黑影终于走了出来。
江汜不知在暗处看了多久。
他轻抚江漓的头,示意他先离开。
随后,那双冷峻的眸子睨向我,带着上位者的轻慢。
「你要回乌兰?」
「是。」
江汜蹙眉,余光瞥到我被镣铐磨破的手腕,挥手示意侍卫撤下刑具,还搬来一把椅子,斟好凉茶。
他随意抿了口,淡淡道:
「他才十岁。」
「你与这么小的孩子置什么气?」
他以为我说走,是在跟江漓怄气。
少了支撑,我腿疼得厉害,直接跌坐在地。
这在乌兰再平常不过,但落在父子俩眼中,却是粗鄙不堪。
「十年前成亲之时,你我有约,我和阿爹助你篡位夺权,事成之后,你就放我归家,并与乌兰百年交好。」
「如今你登基在即……」
我抬眼看向他冷峻的脸。
多年的相互利用与算计让我早已生不出一丝旖旎,只余麻木。
「王爷,约定已成,该履行承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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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汜忽然抬手,茶盏无声爆裂在他掌心。
面上却平静无澜。
「再留半个月,等阿漓生辰……」
我盯着他指尖滴落的血,自嘲一笑。
「你刚才不也听到了?他只想要明秀做娘亲。既如此,我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话落,那只染血的手掌猛地锁住我的咽喉,将我提起,揽进怀里。
他俯身靠近,冷眼看我咳得死去活来。
「林负雪,就事论事,别给我扯到明秀身上!」
一听这话,我乐了。
瞧,江汜这人,最听不得明秀与我这种人扯到一块。
什么约定,什么阿漓,都比不上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早在十年前,他江汜就与明秀情投意合,羡煞旁人。
可有情人难成眷属。
中原皇帝要与乌兰止战和亲,点名要他这个不受宠的儿子结亲。
他被迫娶,我被迫嫁,就这样成了一对怨侣。
成亲那晚,他玄铁未卸,剑尖挑开红盖头,又骤然压上喉头。
「若非那老东西逼我娶你,你此刻就该在战俘营里当军妓了。」
烛火噼啪爆响,明暗之间,匕首不甘示弱地抵上了他腰腹。
「你若真对她有情,何不翻了这迫人的道,自立一方天地?」
他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盯着我。
明白不是庸帝选了他,而是乌兰选了他。
他可以拒绝,与我蹉跎一生,也可以选择入局,从棋子逆转为棋手,翻云覆雨。
我倒不在乎什么生死,能护住乌兰,就是我嫁过来唯一的意义。
剑,最终移开了。
我与江汜似敌非友。
如今,眼看着他要得偿所愿,可以光明正大地迎娶明秀。
而我,也终于能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
我随意拭了下眼角,佯装脱力般瘫在他怀里。
手下肌肉骤然绷紧。
我知道,他要恶心死我了。
可我偏要激他。
「好,我们不提明秀。单论江漓,他不是你我情愿的产物,你明知道其中弯弯绕绕,又何必拿他困我?」
「林负雪!」
「你不想我走,是放心不下我攥着你的筹码,还是……」
小指轻轻爬上他胸口画圈。
我振振有词。
「……喜欢上我了?」
果然,下一秒我就被毫不留情地掀了下去。
视线里,只瞧见他手攥得骨节发白。
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不可理喻。」
轰的一声。
牢门再度关闭。
我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有些失落。
本以为玷污了两人纯洁的爱情,就能惹怒江汜,一气之下放我离开。
无奈他在我面前,只是个石塑。
冰冷、淡漠、无动于衷。
我倒是见过他对明秀温柔。
那时我们刚成亲没多久,江汜就迫不及待让我以姐妹叙旧为故邀她来府中做客。
我在旁边斟茶,明秀对着他诉苦,江汜则时不时帮她拭泪。
那双曾掐在我脖子上的手到了明秀那里,便轻得不能再轻,恨不得化作一缕羽毛。
我瞧得稀奇,茶壶歪到手上,烫得龇牙咧嘴。
他也没分来一个眼神。
茶水的倒影中,两人挨得极近。
而我是多余的那个。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我与他注定做不成一家人。
地牢的阴湿砖缝里,几根枯草被捻成细绳。
每根都看似随意摆放。
我目光扫过,在脑中勾勒出戒备森严的宫禁图。
指尖划过「神武门」时,牢门又开了。
明秀婀娜而入,裙摆扫散了我苦心摆出的逃生图。
我懒懒将枯草拢进掌心,不禁叹气。
这牢狱之地当真成了香饽饽,都赶来着做客?
她居高临下。
「妹妹好雅兴,狱中枯草都能拿来当乐子。」
「比不得明姑娘,大典前夜还有闲心探监,有这功夫不如好好保养保养,二十来岁的年纪,脸上的褶子比李婆子还多。」
李婆子是府里的洒扫妇人,今年五十有六。
那只拈着灯柄的素手蓦地抖了抖。
急喘了几下,才调整好表情。
「你现在有恃无恐,是觉得你父兄明天能来接你回去吗?」
「阿汜已下旨,明日登基大典,乌兰王城外候旨,不得领兵入内,违者视同谋逆!」
我心猛地一沉。
阿爹那个死心眼,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说好明天带女儿回家,必然一刻不肯耽误。
若明日见不到我……
什么乱臣贼子,他都当得。
届时,十年之约毁于一旦,江汜自然也就不需要守那个百年不进犯乌兰的承诺。
江汜凉薄成性,想来是早就计划好了。
说着明秀递给我一把匕首。
「慌什么?我送你出城,和他们团聚。」
见我迟迟未动,她了然一笑,把匕首塞进我手里,抵在她颈处。
「骗你有什么好处呢?只有你走了,我才能戴稳这凤冠,我是为了自己。而且,刀在你手上,你怕什么?」
「挟持我出去,禁军定不敢轻举妄动。」
明秀是典型的江南美人。
素衣垂发,窈窕细腰,在人前总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
若不是先前,亲眼见她利落地吞下砒霜,又嫁祸给我,导致我和阿漓彻底反目。
我还不敢信她这么狠。
「后宫女子,果然不容小觑。」
一路畅通无阻,等看到马车,我心里的石头才稍稍落地。
「多谢。」
若她确实这般「好心」,我也不会吝啬这句感谢。
我林负雪向来恩怨分明,当初为求乌兰太平自请和亲,占了她的位子,被她拿来撒气我也认了。
只愿以后互不相欠——
结果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凄厉的童声撕裂夜幕。
明秀如折翼白蝶从马车跌落,唇无声翕动。
「乌兰人,都像你这么蠢吗?」
我怔在原地,视线落在手中染血的刀尖。
是她方才自己撞上来的。
再细想她的话。
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她怎么可能轻易放我走?
只有我死了,她才能彻底心安。
江漓从一旁发了疯地冲过来,用力将我推翻。
脑袋磕到横梁。
意识消散前,只听到他恨极、怨极的一句「你怎么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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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雷声惊醒的时候,我下意识拍了拍身侧。
「阿漓乖……」
触手一片冰凉。
几秒后我才意识到,那个每逢雷雨天就钻进我怀里,扯着我袖口哼哼唧唧的小娃娃,早已与我母子离心。
如今见了我,只恨不得啖血食肉。
我烦闷地抽回手,不知气谁,嘟囔了句「不孝子」。
「想孩子了?朕召他来。」
江汜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倏尔从屏风后转出。
我不想看他那张冷冰冰的脸,裹着被子背过身,冷笑:
「怎么?来替你的宝贝疙瘩出气?」
「这回打算怎么折腾我?」
上一次,明秀吞砒霜诬我。
他连开口辩解的机会都不给,眼睛眨都不带眨的,直接打发我去伺候卧病在床的明秀。
还特意叮嘱谁都不许帮我。
寒冬二月,水冰得厉害。
我耍剑都不曾抖过的手,因为给他那小情人洗衣裳,生生留了病根。
自此,剑,再也端不稳了。
江汜目光扫过我手背上的冻疮,顿了顿,什么都没说,只是递过来一碗药。
「喝了。」
我嗤笑着看着他,没接。
「砒霜还是鹤顶红?江汜,你要想弑妻能不能痛快……」
「安胎药。」
过了几秒,我倏地收了笑,挥手打翻药碗。
瓷片四溅,他动也不动。
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让他过来。
接着,一巴掌毫不客气地甩在了他的脸上。
犹不解气,我抖着手,还要再扇过去,这次却被拦住了。
他说:「差不多得了。」
语气无奈,带着自以为是的大度,像是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这下我彻底火了。
扯住他的衣领,瞄准脖颈一口咬了上去,死不松嘴,直到嘴下的肉被磨得鲜血淋漓。
我狠狠地擦去嘴角血污。
本想朝他挑衅一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江汜,你贱不贱啊……」
「你还记得娶我的时候自己怎么说的了吗?」
绥王殿下冰清玉洁。
成亲那晚甚至连做戏都不肯,信誓旦旦地说死也不会碰我,丢下我宿在了书房。
他不在乎新娘子独守空房意味着什么,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他只在乎明秀会不会多想。
只是这样,我并不怪他。
他有他的心上人,我也有我的心上人。
我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恨不得全心全意地对他好。
可他醉了酒,就会将我认做明秀。
第一次他攥着我的脚踝往榻上拖时,我砸断了他的眉骨,依旧没能制止。
醒来后,一句「醉酒误事」就将我哭红的眼,死掉的心随意打发了。
那日,等他走后,我从床上爬起来给远在乌兰的心上人写信。
叫他不用再等我了。
又让铁匠打了把新锁。
可这只是个开始。
直到第三次,被他按在案牍上时,我终于明白——
哪有什么酒后乱性。
不过是舍不得让明秀在婚前承欢,又需要子嗣巩固权位。
所以才……
而江漓,就是那之后出生的。
今晚的夜格外长。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江汜搂着我,我望着窗外高悬的月亮,竟异样的平和。
「江汜,今晚的月亮真圆,好像乌兰的月亮。」
「只不过那里的天要比京城低多了,感觉一抬手就能碰到星星。」
江汜沉默不语。
以前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
最后总要吵,吵得翻天覆地。
可这次,我却在发泄过后,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你说,」我用手指戳按他眉间的疤痕。「你那晚闯进我院子强要我的时候,在想什么?会不会也觉得自己恶心?」
「……反正我恶心透了,那一个月吃什么吐什么,人都瘦脱了形。」
他搂着我的手臂紧了紧,却没有说话。
我等了一会儿,笑道:「你也恶心坏了吧,心上人再怎么不受宠也是宫妃,看得见吃不着,你不敢碰父皇的女人,才迫不得已和我行了夫妻之实,对吧?」
「你也不想的,所以在我怀了江漓之后,给我端来了堕胎药。」
「不过那碗药洒得可真巧。」
是的。
江汜这个伪君子,在我怀孕的那天,装模作样要我堕胎。
其实心里巴不得我生下来。
我故意捡着恶心的说。
我心里不痛快,他也别想痛快到哪去。
「林负雪……」
他终于开口,我却不想听他说。
自顾自地换了个话题:
「哎,你记得渡苍吗?就是送我来和亲的那个骠骑大将军。」
「他射箭可厉害了,从小我就喜欢他,想着长大后嫁给他,和他一起生好多好多孩子,放牛放羊,策马驰骋……」
我下意识地摸向脖颈,那里原本系着一颗狼牙,但被我连同那封信一起送回去了。
在乌兰,男子把一生中第一头徒手杀死的狼视作勇者的勋章。
把它的狼牙送给心爱的人,就代表要守护她一辈子,哪怕是死。
父王说,我就是渡苍存在的意义。
可现在……
「江汜,我从小到大都过得肆意,但因为你……」
「我在爱人再也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我扭头看他,笑出泪来。
「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你放我走,只要你履行诺言保乌兰永世安宁,我林负雪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把十年里的腌臜事都烂在肚子里,甚至还会对你感恩戴德,三叩九拜!只要放我走!」
吼这一句,我用尽了力气。
从他身上缓缓滑落。
江汜,我想家了……我想我阿爹阿娘了……
这里没有人会关心我吃饱穿暖,没人问我今天有没有不开心。
这里……没人爱我。
我真的好累。
「孩子留下,就放你走。」
就在我以为不会等到回应时,江汜开口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江家的孩子,是皇嗣,跟着你流落京外,不合理法。」
我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小腹。
良久后,低声确认。
「留下它,我就能走了?」
天刚蒙蒙亮时,江汜把江漓带过来了。
小崽子被他拎小鸡似的提在手上,鞋都踹飞了一只。
「我才不要来见她!」
「放开我!我要去找明秀姐姐!木鹰还没上色呢!」
江漓的叫嚷戛然而止。
我正蜷缩在榻角痉挛,额头渗出冷汗,身下洇开大片暗红。
那碗混着藏红花的汤药,勾搅着小腹里成型的东西。
疼,好疼。
「阿娘!」
江漓突然哆嗦着唤了一声。
这是六岁后他第一次喊我阿娘。
江汜掀开帘帐,紧接着瞳孔紧缩。
几乎是用十成的力将我扯起来。
一点没有待明秀那般怜香惜玉。
「你喝了什么?」
他虎口掐得我下颌也跟着疼。
他分明猜到了,可却非要听我亲口承认。
「断子汤啊」我疼得抽气,嘴唇抖个不停。
「你说的,留下孩子我就能走……这下……这下你可别想再反悔……」
「林负雪!这是我们的孩子!」
江汜头一次在我面前这么失态。
脸被捏得咯咯作响,我咬牙道。
「在乌兰——」
「被强暴怀上的孽种,可不叫孩子。」
他浑身一颤,不可置信。
「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大概是气糊涂了,问了个蠢问题。
人怎么会没有心呢?
正是因为有心,所以明知痛苦,也要毅然决然地做出正确的选择。
那碗药送到嘴里时,苦得要命。
让我想起了第一次抱江漓的样子。
皱巴巴的小脸蹭着襁褓,睫毛上还沾着羊水,攥着我小指的手却那么紧,仿佛此生都不会分开。
让人忍不住怜爱。
可后来,那个拿烙铁烫伤生母的小孩……
那个冷着脸烧掉心爱之物的小孩……
也是他。
我不怪他。
孩子小,血肉能靠自己长,人格却是由家庭赋予。
帝王家凉薄成性,我也不算一个好母亲。
所以我不会再任由自己生下一个。
让他在无爱的环境下,日后成为第二个江漓。
所以啊,小孩儿,下次记得投个好人家。
娘这次,就不留你了。
娘要为自己活一回。
窗外忽有鹰唳破空。
江漓吓得抖了一下,木鹰滚到地上,翅膀断成半截。
书名【和亲归乡情】,内容来自 「纸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