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乾隆三十年的秋天,南山脚下的麦田泛起金黄色的波浪。孙廷儒站在田埂上,望着家中雇工们弯腰收割的身影,心中却惦记着柳沟寺书斋里那堆未读完的经史子集。他是孙家的长子,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今年秋闱在即,家中老父特意在南山柳沟寺为他辟了一处清净地,专供他备考。
"少爷,天色不早了,您明日还要回寺里呢。"老仆孙福提着灯笼走来,轻声提醒道。
孙廷儒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这次回家探望已逾十日,是该回去了。他转身走向宅院,月光下的青砖黛瓦显得格外清冷。
次日清晨,孙廷儒辞别双亲,带着书童阿吉重返南山。山路蜿蜒,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石阶上。柳沟寺坐落在半山腰处,寺前有一道清澈的溪流环绕,寺后是茂密的松林,环境确实清幽雅致。
"少爷,这寺庙怎么看着有点瘆人?"阿吉缩了缩脖子,小声道。
孙廷儒抬眼望去,只见寺庙朱漆大门半开,门楣上"柳沟寺"三个鎏金大字已经有些剥落。秋风掠过,寺前古柳枝条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休得胡言。佛门清净地,何来瘆人之说?"孙廷儒轻声呵斥,心中却莫名一紧。
寺中知客僧见是孙公子回来,连忙迎上前来:"阿弥陀佛,孙公子回来了。您的书斋一直空着,小僧这就带您过去。"
穿过几重院落,知客僧将主仆二人引至西侧一处独立小院。院门上挂着"静观斋"三字匾额,是孙廷儒亲笔所题。推门而入,迎面是三间青砖瓦房,窗前几株桂花正散发着淡淡幽香。
然而当孙廷儒推开书斋的房门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只见书案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蛛网密布窗棂,地上甚至还有几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枯叶。
"这..."孙廷儒皱眉,"我离家不过十余日,怎会如此?"
知客僧面露尴尬:"近日寺中忙于法会,人手不足,未曾及时打扫,还望公子见谅。"
孙廷儒不便多言,吩咐阿吉赶紧收拾。主仆二人加上寺中派来的两个小沙弥,从午后一直忙到日头西斜,才将书斋收拾得勉强能住人。
"少爷,您看这窗户纸都破了,夜里山风大,要不要换新的?"阿吉指着北窗道。
孙廷儒走近查看,发现窗纸上有几道奇怪的裂痕,不像是自然破损,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抓破的。他心中疑惑,却不愿在下人面前表现出来,只道:"无妨,今夜先将就,明日再说。"
阿吉欲言又止,最终只将孙廷儒的床铺整理得格外厚实,又在枕下悄悄放了一把短刀——这是临行前老爷特意嘱咐的,说山中多野兽,以备不时之需。
夜深人静,孙廷儒独坐灯下温书。窗外秋风呜咽,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他读了一会儿,觉得困意上涌,便吹熄蜡烛,和衣而卧。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床前,在地上勾勒出斑驳的影子。孙廷儒辗转反侧,总觉得今夜格外寂静,连虫鸣声都听不见。就在他朦胧欲睡之际,忽听"砰"的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重物撞击在寺庙大门上。
"莫非是和尚忘了关门?"孙廷儒心想,正犹豫是否要起身查看,忽听风声渐近,竟直朝他书斋而来。
"吱呀——"房门无风自开。
孙廷儒顿时睡意全消,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盯着洞开的房门。月光下,只见一道黑影逐渐拉长,接着便听到"铿铿"的脚步声,如同穿着铁靴的人在石板上行走,一步一步向卧室逼近。
"谁?"孙廷儒壮着胆子喝问,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
无人应答,脚步声却在卧室门前戛然而止。孙廷儒心跳如鼓,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忽然,卧室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一个高大的黑影弯腰挤了进来。
那黑影站直身体的瞬间,孙廷儒几乎窒息——它竟有房梁那么高!借着月光,他终于看清了来者的面目:一张如同熟透南瓜般的赤红脸孔,两只铜铃大的眼珠在眼眶中滴溜溜乱转,血盆大口中稀疏地排列着几颗三寸长的獠牙,一条暗紫色的舌头不时翻卷,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大鬼!孙廷儒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浑身如坠冰窟。那鬼物四下张望,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床上瑟瑟发抖的书生身上。
孙廷儒与大鬼相距不过一尺,能清晰地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腐臭味。他绝望地想,今夜恐怕难逃一死,但转念又生出一股狠劲——横竖都是死,不如拼死一搏!
就在大鬼俯身凑近的刹那,孙廷儒猛地抽出枕下短刀,用尽全力朝那鬼物腹部刺去。
"铛!"刀尖如同刺中了石盆,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大鬼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整个房间都在声浪中颤抖。它伸出巨爪向孙廷儒抓来,孙廷儒本能地向后一仰,那爪子便抓住了锦被。大鬼似乎更加愤怒,猛地一扯被子,竟连人带被一起拽下了床榻。
孙廷儒重重摔在地上,顾不得疼痛,放声大喊:"来人啊!有鬼!救命!"
院外立刻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大鬼见状,抓着被子夺门而出。孙廷儒只觉一阵阴风扑面,再看时,房门竟完好无损地紧闭着,仿佛从未被打开过。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阿吉带着几个僧人破窗而入,看到孙廷儒瘫坐在地上,面无血色。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上床,又端来热茶压惊。过了许久,孙廷儒才断断续续将方才的遭遇道出。
"阿弥陀佛,本寺建寺百余载,从未听说过此等怪事啊!"住持慧明法师捻着佛珠,眉头紧锁。
阿吉举着灯笼四下查看,突然惊呼:"少爷快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锦被一角夹在门缝中,扯出来一看,上面赫然印着一个簸箕大小的爪印,五指分明,且每个指头穿透的地方都留下了焦黑的痕迹,仿佛被火烧过一般。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几个小沙弥吓得直念佛号。慧明法师面色凝重,亲自检查了门窗,却发现全都完好无损,从内部闩得好好的。
"孙公子,此事蹊跷,不如..."慧明法师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吓得众人又是一惊。
孙廷儒定了定神,坚定地说:"法师不必多言,我这就收拾行装,天亮便下山去。"
众僧不敢阻拦,只得帮忙收拾。阿吉手脚麻利地将书籍文稿装入箱笼,时不时警惕地望向门窗,生怕那鬼物再来。
东方泛白时,孙廷儒已经带着阿吉站在了山门前。回首望去,柳沟寺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竟有几分阴森之感。
"少爷,您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下山路上,阿吉忍不住问道。
孙廷儒摇摇头:"我也不知。但观其形貌,绝非寻常鬼魅。那爪印之大,力道之猛,恐怕..."
话未说完,身后山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似有什么重物倒塌。二人回头,却见柳沟寺依然矗立在山腰,并无异样。
"快走吧。"孙廷儒紧了紧背上的书箱,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中,孙父见儿子面色苍白,行李又比去时少了许多,心知有异。待孙廷儒将遭遇一一道来,孙父沉吟良久,忽然问道:"你可曾注意到那鬼物有何特别之处?"
孙廷儒仔细回想:"其双目赤红,舌长三尺有余,最奇的是,我以刀刺其腹,竟发出金铁之声。"
孙父面色大变,急唤管家取来族谱,翻至某一页指给孙廷儒看:"六十年前,曾有一位云游道人路过,说南山有古墓,葬着一位前朝将军,因怨气未消,恐成祸患。当时无人相信,如今看来..."
孙廷儒细读族谱记载,冷汗涔涔。原来那柳沟寺所在,正是前朝一位叛将的埋骨之地。该将生前嗜杀,死后不得安宁,常有异闻。
"难怪..."孙廷儒喃喃道,"那鬼物身着残甲,行动时有金铁之声。"
孙父当机立断:"此事非同小可,我这就去请青云观的玄真道长前来查看。"
三日后,玄真道长带着法器上了南山。据后来寺中僧人说,道长在寺后松林中掘出一具腐朽的棺材,里面是一具身着残甲的枯骨,左手指骨异常粗大,与孙廷儒描述的鬼爪相符。
道长做了法事,将枯骨重新安葬在一处风水宝地,又于寺中连诵七日度亡经。此后,柳沟寺再无异事发生。
秋闱放榜,孙廷儒高中举人。来年春闱,又进士及第。每当有人问起他为何突然从柳沟寺搬回,他总是笑而不答,只有阿吉知道,少爷的书箱底层,至今还藏着那块被鬼爪穿透的锦被残片。
至于那夜闯入书斋的究竟是何物,孙廷儒晚年撰写《南山志异》时写道:"夫鬼魅之属,皆由人心所生。那夜所见,或为古墓怨气所化,亦或是我苦读多日,神思恍惚所致。然爪印实物,又非幻觉可解。世间之事,岂能尽以常理度之?"
此故事在孙家代代相传,至孙太白时,仍作为家训告诫子孙:读书虽好,也需择地而处,有些地方,终究不是凡人该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