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们大河村,表哥表嫂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表哥王建国,是我们村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脑袋瓜聪明得很,人也长得周正,说话总是和和气气的。即使在那个特殊年代,大家提起他也是满脸敬佩。表嫂林小雨,是县里师范毕业的高材生,城里姑娘,在县中学当老师,长得水灵,又有学问。村里老少爷们儿提起他俩,眼睛里都带着掩不住的羡慕。
"这两口子呀,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王大娘每次见了我娘,都这么说。
我跟表嫂走得近,主要是因为她愿意教我认字读书。那时候我才十五岁,整天想着早点考出去,离开这个穷乡僻壤。每次去她家,她总会拿出藏着的课本给我讲,还时不时偷偷塞给我一些平时吃不着的零嘴。
"小军啊,好好学,书是咱农村娃子改变命运的唯一门路。"表嫂眼里总带着希望的光。
日子本来过得顺顺当当,直到去年表哥被下放到县里工作,村子里的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尤其是生产队的张队长,四十来岁的光棍汉子,平日里嘴上不说啥,眼神却总往表嫂家那边飘。他每次路过表嫂窗前,总要放慢脚步,脸上挂着让人心里发毛的笑。
有天傍晚,我在表嫂家学习,无意间看到她站在窗前,手里捧着表哥的照片,眼神恍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表嫂,表哥啥时候能回来啊?"我随口问道。
她明显怔了一下,挤出一丝笑容:"快了,快了。"桌上有一摞没寄出去的信纸,纸角都被翻得卷了起来。
我那时还懵懂,只觉得表嫂最近心事重重,眼圈总是红红的,笑容也没了往日的明亮。
02 夜里的秘密记得那是借缝纫机前一周的事。
夏夜闷热,我从生产队干完活回家,远远看见表嫂家院子里有火光闪烁。好奇心使我悄悄绕过篱笆,只见表嫂蹲在地上,正在烧一堆东西。火光映在她脸上,那表情说不出的凄凉,像是在烧毁什么珍贵又痛苦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我借口帮她挑水,实则想打探情况。推开院门,就看见表嫂坐在院子里发呆,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再不复往日的神采奕奕。
"表嫂,你咋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就是...有点想你表哥了。"她勉强笑了笑,眼里却藏着化不开的忧愁,"已经两个月没收到他信了。"
我帮她干活时,发现她总是不自觉地望向村口方向,那种紧张又期盼的眼神,让我心里直打鼓。她看起来像个等待救援的孤岛上的人。
村里的王婶子这几天没少在村头嚼舌根,我听见她对我娘说:"一个女人家,大老远嫁过来,丈夫又不在跟前,哪能守得住啊..."这话被我听见了,虽然不太懂其中的意思,但那酸溜溜的语气让我莫名生气。
那几日,张队长隔三差五就往表嫂家送东西,什么新鲜蔬菜啊,刚宰的鸡啊,还美其名曰关心知识分子。表嫂总是礼貌地推辞:"张队长,不用了,我自己能种能养,吃不了那么多。"
张队长却不依不饶,倚在门框上,目光不停在表嫂身上打转:"林老师,我这不是关心你嘛。一个女人在村里,没个男人照应多不方便啊。"那语气,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更奇怪的是,有次我亲眼看见表嫂偷偷塞给去县城的邮递员一封信,嘱咐再三。结果第二天那邮递员又把信原封不动还给了她,表嫂脸色煞白,如遭雷击。我藏在墙角,听见邮递员小声说:"不好意思啊林老师,上头说了,你的信得先检查才能寄..."表嫂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
我当时虽然年纪小,却也感觉到了不对劲。表嫂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网困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网越收越紧。
03 一场蹊跷的"检查"那天中午,我正坐在自家院子的老槐树下写作业,突然听到表嫂家那边传来一阵嘈杂声。
透过篱笆缝隙,我看见张队长带着几个生产队的人冲进表嫂家,说是要检查什么"反动书籍"。他们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连床板都掀了起来,抽屉、柜子里的东西都倒在地上。表嫂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却一言不发。
等人都走后,我偷偷溜过去看表嫂。她一个人坐在满地狼藉中间,双眼无神。看到我进来,才慢慢回过神:"小军,都看见了?"
我点点头:"表嫂,他们到底在找啥啊?"
"找茬。"她苦笑了一声,突然像想起什么,急忙在一片狼藉中翻找起来。越找脸色越难看,最后几乎是声音颤抖:"你表哥的照片...还有我们的结婚证...都不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在那个年代,结婚证可是身份和婚姻关系的重要证明。没了它,就像拔掉了保护伞。
当天下午,表嫂穿戴整齐,去找了村支书评理。但回来时,整个人更加沮丧了。
"支书叔怎么说?"我忍不住问。
"他说这是正常检查,让我...识时务一点。"表嫂说着,眼神空洞得可怕,像是已经看到了什么不可避免的结局。
那天晚上,我借口去河边钓鱼,特意绕道表嫂家,却听见屋里有争吵声。透过半掩的窗户缝隙,我看到张队长站在屋里,手里拿着一份纸,表嫂背对着门,双手抱在胸前,浑身紧绷。
"林老师,你就别死等了,上面都有文件了。你丈夫那边出了问题,已经..."张队长的声音粗犷又得意。
"我不信!除非我亲眼看到证明!"表嫂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依然倔强。
就在这时,张队长突然伸手抓住表嫂的手腕,表嫂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挣脱,一把推开他:"请你出去!"
之后的几天,表嫂把家里的门窗都钉上了木板,还在院子里养了一条黄狗。她悄悄对我说:"小军,如果你表哥回来了,第一时间告诉我,好吗?"
我用力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虽然不太明白大人世界的复杂,但我知道表嫂正处于危险之中,而我,可能是她唯一的希望。
04 雨天的崩溃终于到了借缝纫机那天,天空阴沉得厉害,细雨绵绵地下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潮湿。
路过村头,我远远看见张队长和几个跟班站在树下避雨,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到我走过,他们突然安静下来,眼神怪怪的,像是商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军啊,上你表嫂家去?"张队长冲我笑眯眯地问,让我莫名想起了捕食前的蛇。
我点点头没说话,只想快点离开这令人不舒服的气氛。
"那正好,帮我问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就说,明天公社来人,该办的手续都得办了。"他说着,朝其他人挤眉弄眼,引来一阵低笑。
这话听得我更加心神不宁,几乎是小跑着到了表嫂家。
院门虚掩着,有些反常。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院子里一片凌乱,晾衣绳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湿,地上散落着一些被雨水浸湿的纸片,看起来像是被人匆忙撕碎的信件。
"表嫂?"我喊了一声,没人应。
心里越发不安,正要再喊,突然听到角落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顺着声音望去,表嫂蜷缩在雨中,浑身湿透,双手抱头,无声地哭着,整个人像被打碎了一样。
我呆住了,从来没见过表嫂这样绝望的样子。她一向是村里最有尊严、最坚强的女人,可现在,她崩溃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地上有一封被雨水浸湿的信,我鬼使神差地捡起来,只看清了几个模糊的字:"...已经决定...强制..."剩下的都被雨水晕开了。
"小军?"表嫂突然发现了我,她猛地抬头,眼神中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惊恐,但紧接着又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冲过来紧紧抱住我,整个人都在发抖:"小军,你来得正好..."她声音颤抖,压得很低,好像害怕被谁听见,"张队长他们...他们拿到了一张假的..."
"假的离婚证明!"表嫂死死抓着我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那些人伪造了文件,谎称你表哥因为所谓的'思想问题'被处理了,还造了一张假离婚证,逼我..."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混着雨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我那时虽然年纪小,但也一下子明白了张队长的卑鄙用心,心里既害怕又愤怒:"表嫂,那...那表哥他到底怎么样了?"
"我刚收到你表哥托人捎来的信,"表嫂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声音哽咽着说,"他根本没事,只是被留在县里接受政治学习,最多一个月就能回来。可是..."
她指了指地上那些被撕碎的纸片:"张队长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把信抢走撕了,还威胁我说明天就要办手续,逼我..."她说不下去了,眼中满是屈辱和绝望。
我第一次感受到大人世界的阴暗和复杂,心脏砰砰直跳:"表嫂,那现在怎么办?"
表嫂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小军,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后天不是要去县城你姥姥家吗?能不能帮我带个口信给你表哥?就说我这边没事,让他别担心,按原计划一个月后回来。"
我拍着胸脯保证:"表嫂你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还有,这几天我天天来你家坐着,张队长来了也不怕。"
表嫂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谢谢你,小军。有你这个小大人在,就是我最大的依靠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有我这个"外人"在,张队长可能会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表嫂,你教了我那么多,现在该我帮你了!"我拍了拍胸脯,少年人的正义感在胸中燃烧。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放学都往表嫂家跑,帮她挑水劈柴,扫院子。有时就安静地坐在她家看书,陪她聊天,给她壮胆。张队长几次来"拜访",看到我都气得脸色铁青,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赶我走。
表嫂告诉我,张队长在公社有人,这些年仗着职务之便欺负了不少人,却总能全身而退。只不过这次,他太低估了表嫂的坚韧和我们之间的信任。
一个月后的傍晚,天空飘着小雨,恍若那天的重现。但这次,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村口——表哥!他消瘦了许多,但眼神依然坚定。看到我,他露出了疲惫却温暖的微笑:"小军,你表嫂还好吗?"
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表哥,表嫂等你很久了!快去吧,她肯定等急了!"
当表哥和表嫂在雨中相拥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张队长的阴谋就这样失败了,他不久后就调离了我们村,据说是被举报了贪污粮食的事。
多年后回想起这件事,我才真正明白表嫂当年的勇气和坚守。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在逆境中守护自己的爱情和尊严。而我,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无意中成了这段感人故事中的关键一环。
那年雨季的拥抱,成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要坚守希望,守护爱与尊严,总会有一缕阳光穿透乌云。
人这一辈子啊,活着就是等着熬过风雨,迎接彩虹。就像表嫂当年在绝望中抱住我时,其实是抱住了希望本身。
我常想,生活中的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别人的希望,哪怕你只是个懵懂少年。重要的是,在关键时刻,你愿不愿意伸出手,成为别人的依靠。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雨季来临,我都会想起那个拥抱,想起表嫂绝望中闪烁的希望,想起那个夏天,我们如何共同守护了一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有人说,成长就是懂得了守护。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懂得了这个道理,也因此真正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