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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我爸都才13岁。
这是非常振奋人心的一个节点,改革开放的风吹到我们村子里,迎来了“下户”潮。
所谓下户,简单理解就是分田,从大集体的“大户口簿”里分出户口,各家单干。
爷爷下户分到了十二亩地,包括门口的鱼塘。分下来以后,爷爷他们赶紧就在镇子上,买了些鲫鱼、鲤鱼、草鱼的鱼苗子,幻想开始过上自给自足人丁兴旺的好日子。
下户潮是如此振奋人心,每个家庭对于发家都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爷爷的堂兄弟,老老屋的大爷爷,迷信竹子旺家——因为竹子发得快,所以把老老屋大鱼塘的水放干了,到隔壁挖了很多笋鞭,埋到水干的鱼塘里。
埋好了以后,他用一个木头做的大法捶,沿着鱼塘周边拍打得震天响。还让一群小孩,绕着鱼塘跑,一边跑一边喊:“发起来呀,发起来呀”。
这一幕被11岁的二叔看到眼里,场面过于宏大,甚至夹杂着一种奇诡,以至于过了四十多年他依然历历不忘。

改革开放年在这样的闹热中吹到我们的村子,但分田下户的喜悦,很快就被冲淡。
日子过得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比如,最困扰人的是,冬天太寒冷。
大家的手老是皴裂,裂开的血口子合不拢,血糊糊的。洗也洗不干净,越洗手还越烂。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十多年。据说,一开始他们是这样应对的:
冬天杀完年猪,猪大肠清理好以后,猪的肛门那一坨凸出来带毛而极其恶心的部位,由于实在没办法下口。就用剪刀剪下来,清洗沥干。
而后,用一个棕叶子挂在柱头上。
人皴裂的手干燥难耐,便把这一坨猪肛门烤出油来,在皴裂的地方涂抹、滑润。
到了1993年,我3岁了,已经能说话记事。我就记得我们黑乎乎的老屋柱头上,就有这样一团反复炙烤的猪肛门。
使用得最多的应该是我爸和我二叔,因为他俩常年要在外面挥斧头,冬天做木匠,更容易皴裂。
这猪肛门就是他们最好的保养。
1993年前后,应该是中国日用化学产品爆发的一个大年。
我所知道的是,很多洗衣粉、肥皂、润肤产品,都在这个阶段陆续出现。

这一年宁波天一肥皂有限公司生产了一款肥皂——马头牌肥皂。
因为价格低廉(据说一开始卖三角八分钱一条)很快就走进了千家万户。
当然,它也顺势走进了我们这个小山村。
我爸干木匠喜欢穿白衬衣,为了他的白衬衣,他一次性买了五条肥皂。
黄黄的肥皂,有透光感,虽然闻起来有点臭,却因为它的颜色引起了我的好奇。
我爸说这是马牌肥皂。
于是,第一款日用化学品,就这样被我记住了。
肥皂洗手,也因此成为了家庭的日常。
当然了,肥皂最主要只能解决洗手洗干净的问题,对于皴裂,它还不能起到非常明显的效果。
治疗皴口,还是依赖柱头上那炙烤得漆黑的猪肛门。
直到不久以后,我爸又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新的东西——马油。
这是一个圆柱构造的东西,像今天的口红一样,可以旋转推出来。
亮澄澄还带着香味的油膏,涂在手上,形成润润的油膜。可以防冻,愈合皴口。
马油一出现,就得到全家的热爱。
天一冷,我爸回家看到我干揪揪的小手,就会用马牌香皂给我洗手,然后涂上马油。
马油好用,但它也有缺点。都说这玩意用多了皮肤会变黑。
我们那里,黑就是丑。用马油会变丑,谁都不想变丑。
一开始众人拥趸的马油,又被嫌弃起来。
这大概是从下户以后,村民们第一次从审美的角度,对自己的肌肤提出了需求。
有需求,就有市场。
百雀羚,便很快从上海,顺着蜿蜒的山道。进入这个尚且不问世事的山村。
我第一次看到百雀羚的时候,是被它惊艳到的。
我爸他们称呼百雀羚为雪花膏,一个上下紧扣的圆铁盒,正面画了歇在指头的鸟雀,背面是配料表。铁盒蓝边黄面,看起来可高级了。
揭开铁盒,里面还有薄薄的锡纸,锡纸下面才是莹润如玉,细腻喷香的雪花膏。
我们不会把锡纸一下子全部撕掉,而是扯一个角角出来,沿着角角小心挖,用一点撕一点。
仿佛撕了太多锡纸,雪花膏会化掉跑了一般。
我私以为百雀羚的出现,是这个乡村进入改革开放红利的真正标志。
因为这代表着普通农民们真正有了“护肤爱美”的意识。
他们使用百雀羚,是因为它足够香,可以让肌肤足够细嫩。
百雀羚的出现,猪肛门才从柱头退下来身影。
从此以后,它将不复存在。要么被丢在厕所里沤粪,要么被拿去煮给猪吃。
与此同时,百雀羚也迎来了作为家庭日用化学品的其他姊妹兄弟。
马牌香皂实在太臭了,它最初的名字甚至就叫臭皂。
时间,让经济飞速发展,臭皂岌岌可危。
村子里陆续有了黑白电视机。

电视充裕人的精神生活,也用广告给人们打开视野。
雕牌通过广告,让老百姓认识到了它。
那一只老鹰,飞过崇山峻岭。很快就因为它的香和好用,取代了马头肥皂的地位。
雕牌洗衣粉,雕牌肥皂。
偏僻的山村,第一次开始对洗涤用品进行“专业分类”。洗衣服是洗衣服的,洗手是洗手的,不能混用。
这种看似不太讲究的讲究,正悄悄预示一种新的卫生习惯呢。
雕牌飞进来了,也让更多的日用化学品一起飞进来了。
原来除了肥皂,还有香皂。
洗衣粉、肥皂、香皂,构成了农民们洗衣服、洗内裤,洗手洗脸的“层级”。
一个不声不响由大家逐渐共识而建立起来的洗涤层级。
说明从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的高速发展,让礼仪精神文明延伸到农村的极小细节当中。
但这还不算完。
日用化学品的家族还在扩充,让农民的家庭进一步丰富。
我婆婆(奶奶)到了六十多岁,接触到牙膏牙刷。这个没有任何知识的老太太,对于牙膏牙刷有一种近乎迷信的喜爱。
她热衷于刷牙,认为可以对于牙齿有好处,牙齿有好处就可以长命。在她的晚年,我给她买了很多牙膏牙刷,她都很喜欢。
她对于牙膏的迷信,还在于比如生活中有什么刀伤擦伤,她第一时间就是想到挤牙膏敷在伤口上。
牙膏牙刷让这样一个老太太都迷信,当时的青年人就更喜欢了。
我爸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人,刷牙出去约会,成为一种谈恋爱的必须仪式。
雪花膏的世界也变化着,百雀羚有了它在这个乡村最强大的竞争对手,名叫雅霜。那淡淡的桂花香,把大上海的风,吹到恩施最不为人知的一个山脚。
当然,还有洗发水,护发素,摩斯油膏这些时髦的东西,都一天天充盈人们的窗台。
用海飞丝洗完头,抹上摩斯,梳一个中分头骑摩托车,别提多拉风了。
快到2008年之前,我最小的叔叔快要结婚。
此时,改革开放三十年的钟声即将敲响。
他的新屋落成,有一个窗户,窗台上放着梳妆镜,镜子边陆续堆着肥皂、香皂、洗发水、护发素、摩斯膏、雅霜、大宝……窗台下放着几包汰渍洗衣粉。
这是一个普通农村青年即将成婚之前的普通的一幕,有些凌乱,但足够丰盈,散发着化学日用品驳杂的香味,颇为琳琅满屋。
而他的哥哥们结婚之前,同样窗户边,也许只有一个挂在一旁柱头上黑漆漆的猪肛门。
几十年间天翻地覆如孙悟空炸出五行山。改革开放把它最瑰美的一面,用这样最日常的剪影,烙印在一个少年的眼睛中。
他会永远记得,那些干裂破碎的时间,被一点点膏润起来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