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4年的一天,阳光很好,一切都没有征兆。那一天突然地,那些手执兵戈的士兵们就冲进了这个庭宅。他们大多数人的脸上,粗糙黝黑,愤恨和冷漠,令人惊悸。这些人的眼睛却忍不住要在这个女人身上滑来滑去。

陈圆圆是在一个中午被掳掠的。
李自成说:“你,你就是那个吴三桂的宠姬吧?”
“是的,妾正是陈圆圆。”她虽然垂着眼,但她感觉得到那些环绕着她的眼光,她站在那里等待她的命运,紧张得面色发红。
李自成坐在马上,背对着阳光,脸在背阳的阴影中黑黝黝的,模糊不清,他从高大的马上往下俯视着这个并不很惊慌失措的女人,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刘宗敏的枣红马却不时踢踢嗒嗒地不安地踢几步,又转回来,搅得四周的人心烦意乱。满脸参差不齐的粗黑的胡须之中,露出他黑红的脸膛。
他跟他坐下的马一样筋腱突起,甚至显得高大蛮壮得近乎臃肿,使得他身边魁梧的李自成,也显得修长和平和多了。他的马不耐烦地踏击着地面,践起尘埃。

她抬起头,只看见在腾起的灰尘晃动的兵戟之中,被簇拥在中间的李自成远去的背影。
在吴家人的惊愕慌乱和不祥的预感之中,孩子们开始哭泣,吴襄对着陈圆圆喊道:“媳妇!你如果能以一死来勉励我儿三桂,可以使你保全了清白的名节,我儿三桂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陈圆圆看到这个突然之间老了一截的花甲老人,站在兵戈之中不顾一切地向她呼喊,此刻吴三桂远在天边,是一个遥远而不可及的影子,他甚至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而自己就这样孤单地站在涌动地兵马之中,面对全然不能预知的命运,面对困苦之中要她选择死亡的父亲,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刘宗敏从马上回过头来,斥责吴襄:“你个老贼,大明无道,早就该亡了,你们这些靠盘剥民脂民膏生存的贪官污吏,大王没杀你,已对你有厚恩了,你不知感恩,还说这些话,是不是要自讨羞辱!”
她被带上一匹马,孤零零地被带走了。这女人是今天最好的战利品。
李自成想:她比他现在所获得的所有女人都更美。而她现在就在我的宫中。
但这个女人不同崇祯的女人,崇祯是一个完全失败了的鬼魂,他再也不可能做任何事情了。他的一切连带他的皇权和生命,都已归属于李自成自己了。现在他已享有了他的一切。
但是这个女人不一样,她和另一个有强大力量的现实的男人联系着,如果有不慎,也许会引起一些矛盾,让自己感到棘手。
他决定不去动她。

他又骑上马到城中走了一走,到处都是士兵,这些和他熟悉的,跟着他南征北战的士兵。他们散居在民家之中,把京城的生活,来了个彻底的改变。
那些攒动在土兵黑压压的头,晃动的兵戈和到处飘场的旗帜令他振奋。几十万这样的军队,他想,吴三桂远缩在边关的几万土兵算得了什么,用一只靴尖,就把它踢倒了。他充满了自豪。
夜晚降临的时候,他的脚不由自主地把他带到监押她的门前。他在黑暗中徘徊良久。在草虫的鸣叫声中闻到夜晚植物的清芬气息,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忍冬的花香。
他用自己的嗅觉拼命搜寻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却难以捕捉到,而当他放弃这种搜寻的时候,那种花香却猛然来到他的鼻中,沁人心脾,令他欢悦通泰。
女人,他想,花一样的,女人,在这夜晚,平添了他对这种夜晚的柔和的情感。为那些漫长的困苦和血与肉的厮杀平添了某种缓和得多的温情,以及某种狂欢的盛筵般的气氛。

他的心开始平和,身体也松懈下来。一个区区女子,在这权杖中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等他已不把这个女子当成一回事的时候,那些幻想中隆重的登基仪式,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的感觉让他感到兴奋,君临一切的感觉,一切的兴奋和愿望在这一感觉面前已变得完全黯然失色。
他觉得一阵轻松,同时周身肌肉又像想要跑动的马一样壮健,似乎在黑暗中嘎嘎作响。
这个女人,他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好奇心和柔和的情绪,与战争的暴烈毁坏有差别的一种情绪。他宁愿把这种情绪保留得持久一点。他转身离去。
这一晚,李自成没有回自己的营地,而是来到了押解吴襄的地方。他见吴襄及其家人一个个面容惨淡,惶惶不安的样子,有意喝斥士兵好好看待,不得无礼。
吴襄看到李自成到来,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来意,其实他思前想后,看着一家人的模样,早已没有多少保持名节的意志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吴襄默而不言。李自成似乎也并不愿多谈这个问题,踱了两步,轻描淡写地说:“吴三桂那边有信函来吗?”

吴襄自然知道隐瞒不住,于是取出接到的吴三桂的来函交给了李自成。
李自成看到吴三桂龙飞凤舞的一封信,只见上书:“听说京城已经失陷了,不知道是否确切,大约城已经被围了。如可以迁避,出城不可多带银物,埋藏为是。并希望告知陈妾,儿身体甚为强健,嘱咐她要耐心等待。”
“你该知道如何回信?”吴襄仍是无言。
李自成转身走了,只听吴襄在后叫道:“大王,我已降了大王,也并未有何家资,望能放我们归家,不再拷掠家人!”
李自成对这类人一点好感都没有,这些过去的朝廷命官鱼肉百姓,享尽荣华富贵,如今为我手下败将,还想要保其家财,跟我讲讲条件。
李自成在门口顿了顿,没有说什么,走出门外。
吴襄和他的儿女妻妾们愣愣地望着李自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才又惊慌转头看头神色黯然的吴襄。

“你我就看我儿三桂了!”吴襄长叹一声。
第二天一早,李自成又得到士兵截获的吴三桂给吴襄的信函。
只见上言:“得到探报京城已经失陷,儿打算即刻退驻关外,倘如事已不可为,望飞速告知,一家都陷贼中,只能归降。臣妾是否安好,甚为挂念。”
李自成随即叫来几位大将,商讨对付吴三桂的计策。
“吴三桂人称宁远铁骑,他和那些随军进关的人足有10多万之众。而且正朝着京城开来。现在他正在犹疑,大家看,我们如何处置。”
满面皱纹、干瘦干瘦的宋献策首先说道:“当然以招降为上策。不费一兵一卒,可以获得其10万之众,即使多花费些财帛之类,也颇为值得。”
“我也如此想。”李自成点头称是。
宋献策又进言道:“如此,应放吴三桂全家,加以优待,恤其家口,以招徕吴三桂。”
站于一旁皂服纶巾,形如潇洒书生的李岩闪身而出,十分赞同并补充说:“确实避免兴师相对,于我不利。应招抚吴三桂,许以父子封侯。”
“我当时拘勒其全家及爱姬陈圆圆,也是想以之要挟吴三桂,为我所用。”李自成沉吟道。
站于一旁的刘宗敏突然哈哈一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嚷嚷道:“那陈圆圆果真绝色,我见过的女人多了,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谁得了她,可谓平生之愿足也!”

众人咂舌一笑,不以为意,刘宗敏却接着说道:“闯王入京,马上就要当皇帝了,不如把这女子,给大王当嫔妃好了。”李自成竟含笑不置可否。
李岩一见,不由笑容全无,正色劝谏道:“大王,《孟子》上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才叫做大丈夫。现在我们军队才刚刚进入京城,天下还未安定,成败还在两可之间,这个提议,恐怕不是时候,希望大王慎重。”
李自成对李岩如此认真,很不以为然:“军师所谈的都是有关社稷的,宗敏所言也关涉破京以后的气氛,倒不必加以责备。何况自古以来,雅士沉溺于声色,也不过被看作小节罢了。”
李岩说:“大王的话错了,从来女色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桀纣妹喜、妲己之鉴不必说,徵钦的灾祸也正在这一点上。愿大王以国事为重,千万不可萌发此心,才不负我们这些人跋涉相从,困苦与共之心。现在还是宜将吴襄、陈圆圆及其家人送给吴三桂为好,他一定对大王深为感激,那时不怕吴三桂不为我们所用。”

李自成觉得李岩太为言重,不很中听,何况也不尽合意,于是说道:“军师的话,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如果吴三桂投降我,我送还他的家属倒还可以。
如果现在我自动把家人都送给了他,而他却兵戈相向,那不是白白中了别人的计了吗?我现在要把吴襄和陈圆圆都留下来,看吴三桂的动静,如果他肯降我,我即还他家人,如与我为敌,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李自成不愿把这件事看得这么严重,也不愿轻易地放走他们。他宁愿相信他自己是对的。
这时号称隐身豹的矮矮壮壮的牛金星也来说:“这又不是要夺取他吴三桂的陈圆圆,只不过是借陈圆圆来要挟吴三桂罢了。吴三桂有勇无谋,我们破了京师,救无可救,援无可援,势必灰心,如果我们留陈圆圆为招纳吴三桂的策略,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自成深以为然,不愿再谈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