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蓑衣泪

雪域文心 2025-04-03 16:56:25

父亲那件棕蓑衣还悬在堂屋正梁下,蓑草早已板结成块,雨水渍出的纹路像极了老人脸上的沟壑。我总记得梅雨时节,父亲披着它去秧田放水,远看像座移动的草垛,蓑衣下摆滴答着泥水,在田埂上拖出蜿蜒的墨痕。

五八年的春荒来得比往年都早。榆钱刚冒尖就被捋得精光,槐花还没开苞就叫人摘去熬汤。母亲抱着发烧的妹妹缩在灶台后头,父亲连夜编了三件新蓑衣,天不亮就挑着往镇上赶。回来时扁担头晃着半袋麸皮,蓑草却少了大半——原来他把自己的蓑衣拆了,跟人换了半升黄豆。

三更天,妹妹没了声息。父亲用剩下的蓑草编了张席子,裹着妹妹往乱葬岗去。月光把蓑草照得惨白,远看像条僵死的银蛇。母亲说那夜听见后山有野狗嚎,嚎声里夹着蓑草折断的脆响,断断续续到鸡叫三遍。

我七岁那年,父亲教我编蓑衣。棕榈叶在盐水里泡得发软,腥气熏得人睁不开眼。"要搓够三百六十道劲。"父亲的手背暴着青筋,蓑绳在他掌心勒出深红的印子。我总学不会打双股结,蓑衣领口松垮垮的,活像瘌痢头的破毡帽。

谷雨前后,父亲带我去圩堤卖蓑衣。二十里水路,乌篷船吃水压得低低的,蓑衣堆里蒸腾着霉味。船过芦苇荡时,父亲突然哼起《渔光曲》,调子被浪打得七零八落。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皱纹里还夹着蓑草屑。

七七年恢复高考,我偷了家里准备买棕榈的八块钱去县城报名。父亲追到渡口,蓑衣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扬起的竹扁担最终没落下,却在青石板上磕出个豁口。"滚!就当老子没你这个崽!"摆渡老汉的橹声中,我看见他蹲在码头补那件破蓑衣,补丁歪歪扭扭像条蜈蚣。

录取通知来那天,母亲偷偷塞给我个蓝布包。里头是父亲新编的蓑衣,领口密密匝匝缝着防水桐油布。"你爹熬了三宿..."母亲话没说完,西厢房传来剧烈的咳嗽。我摸着蓑衣内衬,触到块硬物——是那八块钱,裹在油纸里。

婚礼前夜,父亲托人捎来件红蓑衣。城里媳妇嫌土气,转手塞进锅炉房。过年回家,我看见那蓑衣堆在柴垛旁,金丝线绣的喜字叫老鼠啃得只剩半边。父亲什么都没说,蹲在檐下补渔网,梭子穿过网眼的声响,和当年编蓑衣时一模一样。

九八年发大水,老屋塌了半边。父亲抢出那件旧蓑衣,自己却被断梁砸中腰。病床上他总念叨圩堤的柳树,说根须泡久了要烂。我给他擦身时,发现腰间有道月牙疤——正是当年扁担磕在青石上的形状。

临终前夜,父亲突然清醒。他抖索着摸出个油布包,里头是捆发霉的棕榈叶。"给孙儿编件避雨的..."话没说完,叶梗就在他指间断成两截。监护仪的警报声里,我仿佛又看见那个披蓑衣的背影,在秧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蓑草上的水珠滚落成线,把晨光串成散落的珍珠。

清明迁坟,我把那件红蓑衣铺在棺底。泥土落棺时,突然下起太阳雨。水珠顺着蓑草滚落,在碑前汇成个小小的漩涡。五岁的孙子指着喊:"爷爷的蓑衣在喝水!"我蹲下身,见雨滴正从蓑衣缝里渗出,蜿蜒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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