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丹凤的风景

悦读苑文化 2025-03-16 05:33:55

晨雾漫上丹江时,老船工的竹篙正戳破水面最后一块冰凌。我蹲在船头,看水纹从篙尖层层漾开,像极了母亲当年纺车上抽出的银线。岸边的芦苇荡里突然惊起一群白鹭,翅膀掠过水面时,打碎了江心那轮悬了千年的月亮。

这条江总让我想起祖母的银簪子。二十年前她躺在柏木棺材里,那根簪子就斜插在发髻上,随棺木沉入丹江底时,簪头的牡丹花在水里开得比活着时还要鲜艳。此刻船过铁峪铺,水面浮着薄冰的碎屑,在晨光里泛着鱼鳞似的银光。老船工忽然哼起船歌,沙哑的调子撞在两岸峭壁上,惊醒了岩缝里冬眠的紫斑蝴蝶。

船帮会馆的红漆柱子从晨雾里显形时,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光绪七年的雕花门楼上,青龙偃月刀的刀痕还刻在"义冠古今"的匾额旁。三十年前三舅在这里耍大刀,刀刃劈开匾额时崩出的木屑,至今还嵌在我家老屋的房梁里。如今香炉冷透,戏台空寂,唯有殿前那棵老皂角树仍在结果,黑亮的皂荚噼里啪啦砸在青砖地上,像是当年船工们赌钱撒落的铜板。

转过清风街的石牌坊,青石板缝隙里的苔藓绿得发黑。贾先生老宅门前的石狮子缺了半只耳朵,倒显出几分憨态。茶馆老板娘掀开榆木锅盖,水汽裹着紫阳毛尖的清香漫过雕花窗棂。我盯着八仙桌上的茶垢,忽然看见康熙年的马帮正从商於古道走来,骡铃震落满山茱萸花,染红了整条丹江水。

日头爬上冠山尖时,我站在龙驹寨的葡萄架下数光阴。三十年前的藤蔓如今粗如儿臂,褐色的老皮裂成龟背纹,汁液在裂缝里凝成琥珀。记得那个白露夜,父亲举着马灯照我摘葡萄,灯影里的蜘蛛网晃成银丝帐,露水顺着叶脉滴进后颈,凉得像死去的表姐手腕上的玉镯。如今钢架大棚取代了竹篱笆,以色列滴灌管在根须间蜿蜒,可那些老藤依然固执地扭成麻花状,活似当年不肯裹脚的三姑婆。

紫阳宫的道士敲响晚钟时,我摸到了茶房殿墙根的弹孔。1946年的弹头还卡在墙缝里,铜锈裹着血锈,长成了朵墨绿色的花。正殿梁上悬着的"保我黎民"匾额落满燕泥,却比县衙新挂的"脱贫攻坚"奖牌更显庄重。道观后的古柏被雷劈去半边,剩下的半幅树皮上,抗日标语的字迹随着年轮愈长愈深。

暮色漫过商镇老街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叠在青砖墙上。供销社的木板门裂着指宽的缝,柜台玻璃下压着的奖状,纸色黄得像浸过丹江水。二十年前母亲在这里扯花布,售货员剪布时剪刀擦着玻璃划出的白痕,此刻正在暮色里幽幽发亮。街角爆米花机的铁葫芦突然"砰"地炸响,惊飞了屋檐下的家燕,也炸开了1987年冬天的记忆——那时表兄把滚烫的米花塞进我领口,烫出的疤至今还留在肩胛骨上。

月光爬上葡萄架时,我听见老藤在水泥柱上呻吟。滴灌系统正在给新栽的蓝宝石葡萄输液,塑料管在月光下泛着静脉注射器的冷光。三十年前的竹篱笆影子投在新铺的柏油路上,被夜归的摩托灯光碾得粉碎。保温大棚里,补光灯把黑夜烫出个窟窿,那些反季葡萄在人工日照下疯长,甜得失去了魂魄。

北斗星倒悬在凤冠山顶时,我摸黑爬上茶山。露水打湿的茶芽在指尖颤动,像极了初生婴儿的睫毛。二十年前采茶女腕上的银镯碰响竹篓,如今换成了智能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但晨雾依然准时从丹江爬上山坡,把整片茶园泡成碧玉盏。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茶垄间,与三十年前父亲的影子渐渐重合。

霞光染红双槽水磨坊的木轮时,我终于明白丹江为什么总在夜里涨潮。那些沉在江底的船钉、银簪、玉镯,还有祖父的桐油伞,都在月光里发芽。新修的沿江步道硌着老码头的青石,就像年轻人穿着皮鞋踩在祖父的草鞋印上。渡口废弃的驳船正在生锈,可江心沙洲上的芦苇依旧在立春前白头,年复一年。

葡萄架下的光阴比丹江水更难捉摸。正午阳光穿过防雹网,在水泥地上织出菱形的囚笼。我蹲身触摸滴灌管,温热的塑料皮下水流潺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表哥用葫芦瓢浇园,水珠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曾网住过整个夏天的蜻蜓。

钢架大棚尽头立着父亲手植的老藤。嫁接口凸起如骨节,三十年风雨在上面刻满甲骨文。我摘下颗有机葡萄对着太阳照,果肉里的维管束分明是丹江的支流图。手机突然震动,无人机正在云端测绘含糖量,而我的舌尖还困在1989年的立秋——那时蛐蛐在藤叶间弹奏月光,葡萄的甜味里总掺着柴火灶的烟熏气。

日影西斜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与钢架棚的阴影绞成麻绳。自动温控系统开始喷水雾,那些老藤在氤氲中竟幻化成三姑婆佝偻的脊背。她临终前攥着把葡萄叶不肯松手,叶脉里的汁液浸透寿衣,在棺木里长出串青玉似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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