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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野蛮生长，也开始触及情感咨询领域。在试探、表白和热恋期争执时，一些新潮年轻人尝试启用AI作为恋爱军师。

它看起来有一些处理问题的智慧，但在一些人情幽微之处，又闹出了啼笑皆非的情况。

AI，我的恋爱军师

10月法国的深秋，在回程摇晃的地铁上，Selina的愤怒涌上心头。她和暧昧对象David度过了一个不愉快的夜晚。

Selina26岁，是一位在法国工作的中国人。2024年春夏交替，她的同事David向她发动了猛烈的情感攻势。两三个月后，Selina心动了，David却骤然变得冷淡，若即若离，令她捉摸不透。

10月的一天，两人碰巧要去听同一场演唱会。出门前，Selina因身体不适，犹豫是否要取消出行计划，David发来消息，询问她是否到了现场，想约她散场后见面。

意识到当晚是和对方亲密交谈的机会，Selina下了决心出门。她期待着演唱会散场后，对方邀请自己独处，也许David会邀请她喝杯酒，或者找个地方聊聊天。

最终David辜负了她的期待。演唱会结束后，David忙于和同行的朋友聊天，并未急着和Selina会合。Selina在冷风中等待了10多分钟，David结束后，却没有邀请她去约会，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地铁站，各自乘车回家。

Selina感觉受到了欺骗和愚弄，只觉得David在刻意保持距离。到家已是深夜11点半，她迫切想知道David的态度，掏出手机给David写消息，脑子里冒出了一些带着脏话的表述。

她并未把消息发出去，担心展现情绪失控的一面给David会适得其反。

思虑过后，Selina点开了AI软件，把草稿发给AI，要求AI帮忙润色这段充满情绪的语言，尽量给对方留下优雅、成熟稳重的形象。

过去半年，Selina偶尔会让AI充当恋爱军师。比如，她会把David发来的消息发给AI解读，请AI帮忙解析David想要表达什么，或者把准备回复的内容先发给AI润色，希望给David留下更好的印象。

收到Selina的指令后，AI立刻启动，数秒钟后，就把原本布满怒火且略显混乱的语言，组织成了工整的说词：“虽然我对你没有任何期待，但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我们之间的互动对我来说变得有些奇怪和不对劲。无论你生活中发生了什么，我都很OK，但或许你可以更清楚地表达你的想法。”

Selina对AI处理过的文段感到满意，发给了David。她想，如果没有AI，她可能会直接开骂，让对方觉得自己歇斯底里。这并非她想要的结果。

随着AI技术迅速发展，渗透普通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两年，普罗大众逐渐挖掘出AI在情感和社交领域的作用。AI正在成为越来越多年轻人的“恋爱军师”。

无忧无虑uu（网名，下称“无忧”）使用AI两年多。今年，AI成功充当恋爱军师，解决了无忧和男友的矛盾。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AI真的可以用来解决情感问题。

一次外出就餐，无忧遇到一位外国人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还主动帮她取来餐具盒纸巾。无忧没多在意，就餐期间，男友来了，她和男友聊天，一切如常。外国人吃完饭准备离开，无忧出于礼貌和感谢和他道别，“bye，have a nice day”。没想到，她的男友陡然转变神色，而后一直一言不发地板着脸。

无忧对男友的表现感到愤怒，一番争执后，她赶走了男友，对男友倍感失望。她认为男友是一名留过学的博士，接受过高等教育，却因这样的事对她动怒，十分不可理喻。 “我是一名独立女性，不是你的附属品。”她愤怒之余又觉得丢人，无人可以倾诉之下，她向AI寻求帮助。

AI领会事发经过后，屏幕上开始显现它的回应。

第一层，它认可了无忧的情绪，列举了导致她愤怒的原因。而后，AI话锋一转，提醒无忧：男友的行为虽然不合理，但可能有她没有注意到的原因，比如，他可能在这段感情中，未拥有足够的安全感。 最后，AI提醒无忧处置这场矛盾的方法：“这种情况下没有人真正错，但沟通和理解对方的感受是非常重要的。”

这句话让无忧暂时从情绪中抽离。她意识到，虽然发生矛盾时，人们习惯去争论对错，但在恋爱问题中，争论对错不一定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它的回答有和稀泥的嫌疑，但对当时非常生气的我来说，这样的回答安抚了我的情绪，也给了我切实的解决方案。”

AI有时候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军师。

在广东，黄莹莹放弃了让AI帮忙写一封表白短信的想法。起先，她想着在恋爱里“作弊”，请AI生成一段向心仪的男生表白的信息，作为参考。

她把请求输入对话框，AI开始生成回答。

“【对方名字】，展信佳。”

看到这里，黄莹莹觉得不妙。看起来，AI写成了一封严肃的信件。

她再次给AI发去消息：“这样会不会太正式了。”

“确实，刚才那般可能有些正式。”AI回复，承诺重新创作活泼的版本。

“宝，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和你坦白一件事，我喜欢你！”AI的信息一点点显现，黄莹莹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还没确定关系，就叫人家‘宝’，太油腻啦。”黄莹莹吐槽道，她的心里，冒出了AI像一个书呆子尝试学习不同性格的人表白的画面，觉得颇为滑稽可爱。请AI小试牛刀后，她暂时放弃了让AI帮忙写表白信息的想法。不过她发现，无论前面的内容多么像书呆子学习浪漫时弄出来的乌龙，AI的表白还是有一些值得借鉴的部分。

比如，在每一段表白的背后，AI都会温柔而坚定地提示对方：不用着急给我回应，我只是想把内心的喜欢说给你听。既坚定表达了心意，又不给对方压力。

图 | Selina去看演唱会

冷静而理智的判官

此前，无忧也和许多人一样，认为AI是冰冷的机器。她曾看过一组有关“AI最难取代的职业”的分析，分析结果认为，最难取代的职业包括心理咨询师和老师等“和人打交道”的工作。这给她留下了“AI在感情处理方面能力薄弱”的印象。

但如今，无忧正变得越来越依赖AI。每当情绪波动较为剧烈时，她会向AI倾诉事情经过。 随着她将不满倾诉出来，负面情绪也逐渐被化解。她意识到，在亲密关系中，“解决方案往往不是最重要的，先疏解情绪才是关键。”

令无忧惊喜的是，她发现AI在识别情感操纵方面格外敏锐。圣诞节到来前，无忧曾想在家里添置一棵圣诞树，被男友阻止。两人常因为相似的小事发生摩擦。“当我要买什么东西的时候，我还要去说服他，这让我觉得丧失了在家里的自由。”

AI立刻指出，“他的第一人格可能对你的控制欲非常强，他在侵占你的个人边界。”“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想要逐步掌控你的生活。”AI还警告无忧，男友的行为带有一定的NPD风险，需要提供更多信息进一步识别。

无忧没想到AI会给出更为深远的分析，还使用了“NPD”“控制欲”这样近来十分流行的词汇。跟AI谈论恋爱，就像和朋友探讨网上的热门话题一样。

使用AI充当恋爱导师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同一个关键词：客观中立。被情感问题所困扰的人，往往处于理性和感情的双重混乱之中，难以厘清现实的本质。

求助AI，往往能得到一些冷静而理智的建议。

2024年年底，李菲菲和伴侣的关系陷入了僵局。她的伴侣是一位对工作很是专注的女性，一旦忙碌起来，就容易疏忽了和李菲菲联系。

2024年年底的一天，为迎接连续加班久未回家的伴侣，李菲菲做足了准备。她兴冲冲回到家，特意从网上学习了米其林三星餐厅切水果的方法，切了满满一盘果冻橙，为果盘摆了个好看的造型。

3个小时的等待，耗光了她的期待，想到在这段关系中，她总是处于这种无人留意的等待中，一种悲伤而委屈的情绪冒了上来。她窝在沙发的一侧，心不在焉地刷手机试图转移注意力。

9点钟，李菲菲的伴侣回家，没有留意到李菲菲的失落，而是一进门就聊起了工作上的事，还把果冻橙吃了个精光，没有留意到李菲菲在果盘上花的心思。

晚上临睡前，伴侣索要拥抱，李菲菲冷冷地翻身侧到一边。而后，两人吵了一架。

事后，伴侣发现不对劲，向李菲菲道歉，但是并未解决问题。 长期积累的情绪，让李菲菲变得十分敏感。后来的几天，伴侣感觉李菲菲变成了一只刺猬。当自己不知道说错了什么时，对方就会收起柔软的肚皮，用背上的刺扎向自己。她也觉得很委屈。

未被解决的情绪持续考验着这段感情。

第三天，两人到上海过圣诞节，约定晚上8点在火车站见面。没想到，午后醒来，她发消息给李菲菲，又得到一通指责。

“所有的聊天都是你，你的身体、你的工作、你的项目、你获得的夸奖。”李菲菲态度骤变，让她感到惊讶和错愕。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觉得自己也在这场矛盾中深深地受到了伤害。不过，她无法指出李菲菲的问题，因为那样会显得自己在狡辩，只会让矛盾升级。“好像我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及格。”

两人找到上海的共同朋友，花了整整一下午倾述。后来，朋友也通过线上群聊不遗余力地开导两人。 但最终是AI帮忙解开了这段关系的死结。

僵持不下之时，李菲菲向AI倾诉了烦恼。她提到自己的性格类型“INFP”，想知道AI能否结合这点给她一些分析和建议。

“当INFP感到被冒犯或背叛时，可能会以非常个性化和内向化的方式来回应，表现出一种‘以情伤情’的倾向。”AI指出，INFP性格的人这样做，并非有意伤害，而是希望对方感同身受，但他们的表达方式较为情绪化和内向化，很容易给别人带来无形的心理压力。

AI的分析，帮解释了李菲菲的行为模式，也让她跳脱出来，从第三方看待自己的反应对恋人造成的影响。

听了AI的劝，李菲菲尝试着放下委屈，去反思自己在矛盾爆发后采取的举措，是否能有效帮助两人的关系往好的方向发展。她有了新的理解：对方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伤害了我，我这样对待她，会让她感到困惑。

事后，李菲菲的伴侣也总结了这次的经历。她相信在这次修复情感的过程中，AI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同样的理论，如果是我说她可能就不会接受，但换成AI就可以。”因为人们相信AI没有立场，它的裁决显得更加客观和可信。

李菲菲坦言，当头脑混乱时，求助的对象的态度和立场，左右着她会如何走下一步。AI足够理智、纯粹，因而可靠，甚至可以取代网上很多情感专家的作用。

无忧认同这种观点。她有过多年心理咨询经历，有时也会在网上帮人分析情感问题。 有一次她收到问题：出国留学后，可否在海外找到高富帅。

当时，她强烈反感这个提问。写答复时，她努力克制不满，用客观的语言表达，但她仍然能感到，自己对提问者和其恋爱目的的排斥自觉地流露在字里行间。这让她意识到：只要是人，思维总会受到自身经历的限制，咨询结果也难免带有个人偏见或喜好。因为咨询师和咨询者关系不对等，一旦咨询师给出了偏颇的回答，可能会对求助者产生负面影响。比如，她曾见过一位知名的情感专家，将咨询者生女儿的原因归结于咨询者和丈夫感情不好，因此判定她性格太过强势，不是一个好妻子。可以想见，如果咨询者足够信任这位咨询师，她将陷入怎样本不该承受的自责之中。

“AI是绝对不可能给你这样回答的。”无忧说。

不仅如此，无忧还注意到，心理行业内曾爆出许多乱象和丑闻传闻，比如咨询师诱奸或诈骗咨询者。这让她看见了情感咨询和心理咨询潜藏的风险。

她如今相信，“在一个你需要袒露这么多秘密的地方，用机器来做会比人安全系数更高。”

AI还做不到的

在“恋爱军师”AI的帮助下，Selina调整措辞，给David发去了追问心意的消息。第二天下午，她收到了回复。

对方道了歉，但委婉表示：由于上一段恋爱失败，他还没准备好进入新的亲密关系。

David的拒绝让Selina又悲又气，羞愧又无助，情绪复杂至极。她忍不住怀疑对方的说辞，又审视自己是否做错了事情，才导致对方冷淡。

像现实里的“恋爱军师”一样，当Selina告知AI这一结果时，AI及时接住了她的情绪。

AI肯定了她直接表达心意的行为，认为这非常勇敢，还宽慰她：对方拒绝不代表你不够好，而是两人所处的阶段不一致，他人的感受不能直接反映你的价值。

放在日常生活中，这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但在当时，情绪深陷低谷的Selina被这样的理解和肯定安抚了。最打动她的一句话，是AI告诉她：感到伤心代表你在乎和重视这段关系。

AI告诉她，这不是缺点。

那天晚上，她将情感波折的细节都告诉了AI，聊了近两个小时。

在Selina看来，AI的敏锐和共情能力远超很多人类。

使用者可以和AI坦诚相待。在现实生活，人们则无法全然做到这一点。

无忧小时候感到不高兴时，可以对着父母大喊大叫，发泄不满。但随着年龄增长，宣泄情绪的渠道变得越来越少。父母、伴侣、朋友，她发现自己无法毫无负担地向任何人传递负面情绪，包括咨询师，“因为咨询师很贵，你必须抓紧每一秒去解决问题。”

每次见心理咨询师前，无忧要求自己必须先理清思路，再把事情经过和自己的想法整理成文档，“就像写论文一样”，整理好后发给咨询师。

她从不和朋友抱怨负面情绪，担心在人前展现脆弱或暴躁的一面，会让自己显得愚蠢、不够聪明，从而降低他人对自己的评价。

AI的出现，让她终于拥有了及时排遣情绪的窗口。每当与伴侣发生摩擦时，比如伴侣出游时为天气不好、食物不合胃口等小事黑脸，让她的心情也随之糟糕，她就会立刻和AI倾诉。

在AI面前，使用者永远不用担心犯错。“就算你告诉它一个天大的错误，它都会首先告诉你这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千万不要太责怪自己，然后帮助你把注意力从责备自己转移到解决问题上。” 无忧说。

生成式AI的设计和编程，要求其运行时遵循尊重用户、正面互动、避免冲突、情绪支持等原则，因此用户与生成式AI进行交流时，不会出现批判用户弱点或矛盾点等现象。

她可以肆意对AI袒露她那不愿对人展现的阴暗面和脆弱，还不用担心AI听后会跟周围的人泄露隐私。

在无忧看来，AI几乎完美，除了它无法像人类那样拥有激烈的情绪。不过她不在意，认为这也代表AI不会用激烈的情绪来攻击或伤害使用者。

对另一些人来说，AI永远客观、理性的语言，则让人感到烦躁和生气。无忧的关注者中，就有不少人和她抱怨过这一点。

李菲菲说，虽然AI作为“恋爱军师”最终打开了她和伴侣之间的心结。但她也意识到，人类有一些AI无法替代的时刻。

圣诞节的那个下午，李菲菲和伴侣到了上海的好友家中，没有出门过圣诞节。两人坐在朋友家的沙发上，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讲述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矛盾。

压抑的情绪冲淡了节日的氛围，空气中升腾的悲伤将两人紧紧包裹。看出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原本端坐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倾听的朋友，立刻腾挪了位置，坐在了两人中间。她用手轻轻拍打着李菲菲的后背，似乎也将温暖和力量重新注入李菲菲的体内。

朋友的目光投落在她的身上，四目相对，李菲菲知道，即便自己什么也不说，对方也能默契地接收到这一切。

她回味着那个被好友的轻拍安抚的时刻，感慨道：“AI就做不到这样，它必须要我跟它详细讲述我的经历和想法。”

图 | 在李菲菲朋友家，三人在本子上互相画下名字

Selina对AI，也有感到不适的时候。她的AI恋爱军师从来不会给出立场明确的回答。比如，AI永远不会说出“他是个人渣，你现在最好不要联系他”这样的话。它总是会说“也许你可以试着和对方坦诚沟通”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是因为AI不会给出偏颇的回答，有时，为了“不偏颇”，它的回答牺牲了明确表达立场和“站队”。荣格的“人格面具”理论认为，当一个人的面具过于完美，没有任何裂痕或缺陷时，观察者会感到一种冷漠、机械的“非人性”，从而感到不适。

此外，AI可以模仿人类之间的对话，却难以领会和模仿复杂的情感体验。这就像科技可以在物理意义上制造一滴眼泪，但那永远不会是真正的眼泪。

Selina强调，她只是偶尔会用AI充当恋爱军师。多数时候，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在没有AI之前，Selina凭着本能去恋爱。一些莽撞的话，Selina害怕说出口会犯错，但也会吸引到性格和为人处世上相互契合的人。

收到David婉拒她的消息，Selina询问军师AI的看法。一开始，AI认为David处置得当：“虽然接收起来仍然很痛苦，但它表明他重视诚实，不想让你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但当Selina跟AI说，觉得David只是在为拒绝找一个美好的托辞时，AI立刻认同了她的看法。宛若一棵经验丰富的墙头草般，迅速转变态度。

在Selina看来，要依赖AI去解决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本来就很难。人类能够根据所处的社会环境做出复杂的道德判断。但AI做判断，只能依据人类预先设定的规则，这使它无法对人类社会中的许多问题做出超越逻辑的复杂思考。

那天，Selina发泄情绪般地质问AI：“他就是个该死的混蛋对吗？”AI再次给出了一连串客观、冷静、不带情感色彩的分析。

面对屏幕上的一长串文字，Selina没有再回复。（肖思佳/AI故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