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墨池春涨，笔冢云生。吴门烟水，孕右军之骨格；玉磬清商，涵叔夜之精魂。文待诏以七旬之躯，运八法之妙，写嵇中散《琴赋》于牙笺，观其毫端吐纳，似闻焦尾遗音；纸面逶迤，恍见幽兰照影。此非寻常翰墨，实乃书道与琴道之玄契也。

稽其渊源，上追晋唐遗轨。横画如孤鹜衔霞，竖钩若老猿抱月。点画隐现处，暗合"轻、松、脆、滑"四善；转折顿挫间，深得"疾、徐、抑、扬"八法。昔董玄宰谓："文太史楷法，如瑶台仙子，不染尘俗。"今观《琴赋》，方知此评未足尽也。盖其八十老笔，已臻人书俱化之境，非仅姿媚可论。

察其章法，若洞庭秋涛。行间布白，似虚而实；字里疏密，乍密还疏。首行"惟椅梧之所生兮"七字，如清泉漱石；末行"顾兹梧而兴虑"六言，似倦鸟归林。全卷廿四行，行行有俯仰之态；一千余字，字字具顾盼之情。此非刻意经营，实乃胸中逸气自然流泻耳。

至若点画精微，更见功力。短撇似新篁解箨，长捺如古藤攀岩。横画起笔处，暗藏千钧之力；竖钩回锋时，轻带三分云气。尤妙在"泛音"二字，"音"之末点如珠落玉盘，"泛"之三点水若清露滴荷。张怀瓘《书断》云："妙哉翰墨，穷极精微。"此之谓也。

复观其墨法，浓淡相宜。燥处如焦石曝日，润时若春蚓萦泥。通篇墨色，自"巍巍若泰山"至"洋洋若江河"，由浓渐淡，似琴曲之起承转合。尤以"抚弦按徽"四字，墨渖氤氲，若有泠泠七弦之韵透纸而出。此等墨趣，非深谙琴理者不能为也。

若论气韵，直追魏晋。观"凌扶摇兮憩瀛洲"数字，笔势如孤鹤冲天；"含天地之醇和"数行，气象若大壑含云。文衡山暮年心境，尽付此卷：八十老翁运笔如少年，锋颖间犹带剑气；三千世界化入寸楮，方寸里自成宇宙。此非书也，乃书者精神之显影耳。

考其传承，尤具深意。嵇叔夜《琴赋》，本为琴道绝响；文待诏小楷，堪称书林圭臬。二者合璧，如龙泉配太阿，明珠映皎月。昔项墨林得此卷，筑天籁阁贮之，每于月夜焚香展卷，谓："观此作如听《广陵散》，墨香即是檀香。"

析其笔意，暗通琴理。疾处若滚拂，缓时类吟猱。写"间关"二字，似莺语花底；书"踸踔"两行，如泉鸣空谷。尤以"飞纤指以驰骛"句，笔势连绵，若十指在弦；"纷淋浪以流离"数字，墨迹淋漓，似七音绕梁。此等书艺，非兼通六艺者不能至也。

溯其影响，泽被后世。王觉斯见之叹曰："此老腕中有鬼。"董其昌临摹再三，终觉神韵难追。清人梁巘《承晋斋积闻录》称："明文氏小楷，如瑶琴在案，虽不弹而自有清响。"今观此卷，方知古人诚不我欺。四百年来，习小楷者莫不奉为圭臬，犹习琴者必宗《幽兰》也。

嗟乎！墨池今已平，广陵终成绝。然此卷长存天地间，笔锋所指，犹闻泠泠七弦；墨痕所及，尚见皎皎孤月。文衡山以人书俱老之境，写嵇叔夜弦绝之音，斯可谓：以笔墨续琴魂，借古调写新声。千载之下，观者当临风展卷，听无声之琴，观有韵之书，或可暂忘尘俗，得窥艺道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