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时,林夕正盯着抢救室门缝里漏出的半只布鞋。淡紫色的千层底鞋面上沾着粒薏米,那是母亲今早熬粥时撒落的。手机在掌心震得发烫,工作群里还在讨论晨会的PPT配色,她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失真,就像被水浸透的老照片。

记忆倒带回六岁那年的牙医诊所。林夕哭喊着咬住金属器械,消毒灯在头顶发出蜂鸣般的声响。母亲突然掀开厚重的棉帘子,怀里揣着个搪瓷缸冲进来,蒸腾的热气瞬间在镜片上凝成白霜。
"小夕看,合欢花开了。"母亲指着窗外,趁她分神的瞬间往她嘴里渡了口红糖水。温度正好,混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后来她在母亲的手账本里找到这片风干的合欢花,稚嫩的铅笔字写着:"女儿第一颗乳牙,泡在盐水里像小珍珠。"旁边粘着半块印着米老鼠的创可贴——那是她咬破母亲手指的证据。

高三冬天的月光是惨白的。林夕缩在羽绒被里背单词,听见阳台传来细碎的响动。透过结霜的玻璃,她看见母亲正佝偻着身子推石臼,生满冻疮的手掌贴着冰凉的石杵,每推一下都要往掌心呵口热气。
楼下的野猫突然叫起来,母亲慌忙用围裙裹住石臼,珊瑚绒睡衣上沾满豆渣。第二天课桌抽屉里的小熊保温杯格外烫手,杯底沉着两粒红玛瑙似的枸杞。
"妈你烦不烦?"她当着同学的面把保温杯扔进垃圾桶,"都说了不要送东西来!"那天夜里她起来喝水,听见厨房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石臼上的裂痕像道新鲜的伤疤。

汶川地震那年的夏令营,林夕嚼着压缩饼干看辅导员修无线电。她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家里,母亲正用钢勺刮着豆浆机残渣,那是震后超市仅剩的存货。
泛黄的手账本在此处洇开暴雨般的墨迹,最后用红线缝着半张汇款单:"给青川中学营养午餐捐300元"。林夕摸着那些晕染的字痕,突然想起有天凌晨三点,她撞见母亲在台灯下粘补破旧的存钱罐。

住院部走廊的自动贩卖机吐出罐冰咖啡时,林夕正盯着手机里贝果摆盘的设计图。蓝光映亮护士站墙上的挂钟,和家里那个带豆渣污渍的老式钟表一模一样。母亲总在五点十分准时按下破壁机开关,误差不超过三十秒。
监护仪的电流声突然变得刺耳。她扑到床前,看见母亲浮肿的眼皮下渗出混浊的泪,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划着圆圈——那是搅拌豆浆的惯性动作。林夕突然想起今晨摔碎的玻璃杯,母亲蹲着擦拭时凸起的脊椎骨,像极了她最讨厌吃的鱼刺。

当林夕第三次滤出带渣的豆浆时,天际线刚泛起蟹壳青。破壁机的轰鸣惊醒了住院部的走廊,她终于明白母亲为何坚持凌晨起床,要赶在豆浆氧化前锁住香气,得比地铁首班车更早出发。
"太稠了…"母亲干裂的唇触到吸管时突然翕动。林夕慌得要去按呼叫铃,却被冰凉的手指勾住衣角:"傻囡,得兑三分之一温水…"

晨光漫过窗台时,一滴冷凝水从杯壁坠落,恰巧晕开了手账本上2003年9月1日的泪痕。那天她上小学,嫌蛋炒饭里的胡萝卜丁太硬,却不知道母亲在灶台前试吃了七遍。
护士来换药时,林夕瞥见她胸牌上"营养科"三个字。年轻姑娘往保温壶贴便利贴的动作,和母亲在豆浆杯上画太阳笑脸的样子重叠在一起。那些油性笔的笑脸,总要在水流下冲刷七遍才会消失。
走廊尽头传来破壁机的嗡鸣,林夕下意识看向挂钟:五点十分。病床上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她轻轻翻开新买的布面笔记本,在第一页工整地写下:"2023年5月12日,母亲术后第一天,宜饮米浆,温度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