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你真要这样绝情吗?两年的感情说不要就不要了?"我望着眼前这个低着头的姑娘,手里还攥着那封她刚递给我的信,手心全是汗。
那是1994年春天,我退伍回乡的第三天。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春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可我心里比这料峭的春寒还要冷。
记得那年我还在当兵的时候,战友问我家里有没有对象,我掏出她的照片,笑得跟朵花似的。
那是两年前姐姐介绍认识的,在村里的集市上。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褂子,头上扎着两条齐整的马尾辫,站在纺织厂的布摊前跟我姐说话。
姐姐冲我使眼色:"这是咱纺织厂的李秀芳,人勤快着呢。"她脸一红,转身就要走,我赶紧叫住她:"等等,要不要尝尝我带回来的新疆大枣?"
那会儿我在北疆当兵,一年就放一次假。每次回来,都要给她带点小东西,有时候是个小本子,有时候是块手帕。有一回,我托战友从北京带了条红格子围巾,她戴上后,整个冬天都没摘下来。
"我...我爸妈觺得城里人条件好。"她还是不敢抬头看我,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村里人早就在议论,说李叔查出了肺病,光医药费就花了不少。每天半夜都能听见他的咳嗽声,听得人心里直难受。
可我刚退伍,除了一身力气,真拿不出什么。想到这儿,我攥紧的拳头又松开了。
"就这样吧,我配不上你。"她说完这句,转身就跑,头上的马尾辫一晃一晃的,像极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我在槐树下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升起。村里的大喇叭还在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可我只觉得讽刺。

第二天一早,隔壁王婶就来我家嚼舌根:"听说了吗?小芳要嫁给县城供销社主任的儿子了,人家可是万元户呢!"
"那小子开着辆面包车,听说还有彩电,冰箱!"李婶也跟着附和。
娘心疼我,整天叹气:"早知道就不让你去当兵了,这下可好..."爹抽着旱烟,板着脸不说话。
我整天躺在炕上抽烟,屋里烟雾缭绕,连隔壁串门的大婶都说:"这孩子,可别钻牛角尖啊。"
要不是我的老战友张德福来找我,我可能得在那窝囊劲儿里泡到发霉。德福推门进来,被呛得直咳嗽。
"老弟,你这是打算在烟里把自己腌起来啊?"他一把抢过我的烟,"南边深圳特区现在可红火,咱哥俩一块去闯闯?"
德福说,深圳那边工地上砌一天墙,顶咱们这儿一个月的工钱。我心想,再在村里待下去,都快让人戳脊梁骨了。
1994年那会儿,去深圳还真不容易。火车上颠了三天三夜,光是站票,腿都站麻了。德福还逗我:"想家想媳妇了不?"我白他一眼:"少贫嘴!"
下了火车,我俩都蒙了。满大街的霓虹灯,高楼大厦,还有操着各地口音的人群,跟咱们村里可真是天差地别。
头一年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早上五点就得起来排队打饭。中午顶着毒辣的太阳,汗水湿透了衣服又干,结成一层层的白印子。
晚上就躺在工棚里数蚊子,蚊香的烟熏得人直咳嗽。有时半夜醒来,听着外头的蛐蛐叫,就想起老家院子里那棵槐树,还有树下的人儿。
工地上认识了老乡王建国,这人比我们早来两年,门路多。他说得对:"光靠卖力气不是长久之计,得想办法做点小生意。"

经过半年琢磨,我们仨合伙开了个小饭馆。店面是个狭窄的铺子,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就用红纸写了个"老家味道"。
厨房连个抽油烟机都没有,每天德福炒菜炒得眼睛通红。我和建国轮着跑堂,一个月下来,省吃俭用,总算能剩点钱。
有时候实在累了,就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歇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知怎么的,总能看到她的影子。
日子一天天过,店里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1996年夏天,我们添了第一台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可把我们美坏了。
1997年,换了个大点的铺面,还添了电视机。每到放《新闻联播》的时候,店里总是最热闹。大家一边扒拉着盘子里的饭菜,一边议论着香港回归的事儿。
1998年的一天,我正在算账,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李秀芳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眼睛里少了当年的神采,手里提着个破旧的帆布包。
"你...你怎么来了?"我差点把手里的算盘珠子都拨散了。
原来是赶上了国企改革,纺织厂停产了。她来深圳投奔表姐,想找个工作。看她眼圈都红了,我二话没说就让她在店里帮工。
德福拉着我到后厨:"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都过去的事了。"建国也说:"这女人有了别的选择,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想起你。"
可我就是放不下。看着她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从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后来麻利地端盘子,笑容渐渐多了起来,我心里头那块疙瘩也慢慢化开了。

后来听她说,那个城里人早就变了心。结婚没多久就嫌弃她是乡下人,整天赌博喝酒,连她爸的医药费都不愿意出。
"他还说,像我这样的农村姑娘,就该一辈子待在村里。"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爸的病是在她来深圳前走的,临终前还在念叨:"闺女,都是爸连累了你..."她说这些的时候,手里还在机械地擦着桌子。
日子一天天过,我们的店面从街边小店变成了正经的饭馆。1999年,添了第一台空调,德福笑着说:"可算不用顶着大热天干活了。"
2000年,请了两个服务员。看着她跟客人谈笑风生,我忽然明白,这些年我们都变了,可有些东西,一直都在。
2002年春节前,我们领了证。德福和建国包了整个店庆祝,放了一整晚的鞭炮。秀芳红着脸,偷偷拉着我的手说:"等了这么多年,值了。"
日子过得平淡,可细细数来,都是幸福。2003年,我们开了第二家店。那时非典闹得厉害,我们天天消毒,每个客人都要量体温。
2004年,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是在城中村,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搬家那天,她抱着那个装了八年的帆布包,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日子虽然忙,但每天看着她在店里忙进忙出的身影,心里就踏实。有时候她累了,就坐在我身边,头靠着我的肩膀,说起以前的事。
前几天,秀芳收拾旧物,翻出了那条红格子围巾。围巾已经褪色了,可她还是像宝贝似的收着。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这些年,我们见过太多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柜台后面的墙上,贴满了各地客人寄来的明信片。

有人说深圳是个没有记忆的城市,可对我们来说,这里留下了太多回忆。从当年的大铺盖卷到现在的两层小楼,从街边小店到现在的连锁饭店,我们的故事就这么写在了这座城市里。
晚上收工,我俩常常会站在店门口,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她偶尔会说:"要是能再早点来深圳就好了。"我就笑:"来早了,哪有现在这么多故事?"
深圳的夜景总是特别亮堂,远处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街边的店铺霓虹闪烁。我掐灭手中的烟,看着店门口"老家味道"的招牌在夜色中发着温暖的光。
这座城市,见证了我们的分离,也见证了我们的重逢。当年那个穿军装的毛头小伙,和扎马尾的纺织女工,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
人生就像那条褪了色的红格子围巾,经过岁月的洗礼,反而更显温暖。望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我知道,有些等待,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