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烬沉香
宁夏育才中学
高二年级马政斌
指导老师:杨廷虎
凌晨三点的药房玻璃窗上,结着蝴蝶状的冰花。我攥着处方笺的指节泛白,听铁皮药柜在寒风中发出朽木般的呜咽。柜台后那双布满裂纹的手正在称量当归,秤杆悬在第四颗铜星上摇晃,像极了奶奶教我认北斗时颤抖的指尖。
那年我九岁,总爱趴在老式缝纫机上看奶奶绣花。顶针在无名指上泛着银光,她每抽动一次丝线,窗外的槐花便落下一片。暮春的阳光斜斜切进雕花木窗,将奶奶垂落的鬓发镀成琥珀色。“针脚要藏在花蕊里”,她说话时绣绷微微震颤,绢面上那枝红梅便簌簌抖落几粒朱砂——后来我才懂得,真正的伤痕都隐在绽放的褶皱里。
腊月十二三祭灶那夜,奶奶开始制作蜡烛。蜂蜡在铜锅里咕嘟冒泡,她将棉线浸了朱砂水,一圈圈缠在竹签上。我蹲在灶台边数她睫毛上的烛光,看那些光斑顺着她凹陷的眼窝流淌,在粗布围裙上洇出星云状的斑痕。“每根蜡烛都是未说完的故事”,她突然开口,声音比熔化的蜡油还要温软。月光漫过门槛时,十二支红烛在青石板上站成星座,烛芯里嵌着的艾草灰正悄悄吸收着夜色。
暴风雨在立秋前夜撕碎了油纸伞。奶奶执意冒雨去采崖柏,说要做驱邪的盘香。我在祠堂廊下数着漏雨的瓦当,看檐角铁马在闪电中化作银蛇。亥时三刻,她裹着湿透的蓑衣撞开木门,怀里抱着的枯枝滴着血——不是柏树的汁液,是竹篾划破掌纹渗出的朱砂。那夜她教我用艾草灰止血时,月光正穿过她鬓角的白霜,在青砖地上写满无人破译的密码。
第三次模拟考放榜那日,我在校门口看见奶奶蹲在梧桐树下捡银杏。她数落叶的姿态像在清点佛珠,枯黄的叶片顺着她青筋凸起的手腕滑落,在地上拼出残缺的八卦图。我想起昨夜经过她房门时瞥见的景象:八仙桌上摆着七盏油灯,灯芯在穿堂风里跳着傩戏,而她正用缝衣针挑开化脓的伤口。
冬至祭祖的香案前,我终于发现所有蜡烛都比别人家的短三寸。奶奶跪在蒲团上添灯油,蜡泪顺着烛台爬上她龟裂的指腹,凝成半透明的茧。供桌上的糯米酒突然泛起涟漪,我数着祠堂梁柱的阴影,终于看清那些被刻意缩短的烛身里,藏着经年累月剥落的时光。
暴雨冲垮后山那夜,奶奶抱着蜡烛往宗祠狂奔。我举着油纸伞追到祠堂门口,看见她正踮脚更换长明灯的灯芯。闪电劈开藻井的瞬间,十二盏莲花灯同时绽放,照亮她空茫的瞳孔——原来几十年来,她始终在黑暗里为我们掌灯。
黎明前最后那支蜡烛熄灭时,檐角的铜铃突然集体向东倾斜。奶奶倚着朱漆柱子缓缓滑坐,掌心还握着半截未燃尽的红烛。我蹲下身想替她拂去肩头的香灰,却发现那些灰烬正在晨光中重组,渐渐拼凑成北斗七星的形状。祠堂外传来新竹破土的脆响,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我看见几十年的烛光正在她眼角的皱纹里静静流淌。
出殡那日,我在她枕下发现未完工的绣品。褪色的绢面上,半枝红梅的蕊心缀满蜡泪,针脚藏在褶皱深处,像所有未曾言说的光阴。当哀乐第七次掠过屋脊时,供桌上的白烛突然爆出灯花,蜡油在青瓷盏里蜿蜒成卦象——原来最亮的光,都诞生在灼痛的裂痕里。
今夜我点燃奶奶留下的最后一支红烛,看火苗在穿堂风里跳起傩舞。蜡泪顺着铜烛台流进八卦纹,渐渐漫成星图的模样。子时的更鼓惊起梁间栖燕,振翅声里,十二年的光阴簌簌落在烛芯上,将黑暗烫出一个个透光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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