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岁了,走了一生的路却只是几十米的半径

五色石文斋 2022-06-27 16:12:36

红红的两只小眼睛,像两片受伤而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镶嵌在风干的、没有一点水分的腊肠般的脸上。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像一片落在沙地上的秋天的叶子。我吃了一惊,竟然没有觉察到一个有着微弱生命气息的人的到来。也许我的感觉太倾向于自然的某些元素,在一窝正在开放的灿黄丝瓜花的召引下,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那些沿高爬低的青郁的藤蔓之上。它们的气息浓郁,特别在闷热的黄昏,会瞬间堵住你注意别的事物的感官通道。

也许,她就是一片沿地婆娑而来的叶子,风以它微弱的、几乎觉察不到的力量把她移动,借着这样的风力的协助,她才得以完成身体上的位移。没有用拐杖,或者一根木棒,那双裹在旧社会的小脚装在磨破了边的旧布鞋里,松软的鞋底承负着很轻的身体重量——踩在地上的时候几乎是无声的。

随着年龄的增加,她的身体越来越轻,就像是一片晾晒在太阳的阴影里的一株矮秆玉米,水分越来越少,器官向内萎缩。她说,回家看你爷了。她的声音很小,言语不多,但有很深的含义。她知道我每次回家都要给爷爷买些吃的,糖、点心、冲剂之类的东西,而她自己虽然是儿孙满堂,却极少有人关心。我回答了一句,她又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家里走去。

她那瘦小的身体比风干的低秆玉米更加憔悴,只是她安静得让人有一丝惊慌,一种接近死亡般的安静。手背上的筋暗青,凸显了出来。脸上的皱纹像动画里的线条,随时都可以涌现在一张干瘪的皮上。她的脸上没有肉,似乎曾经的脂肪已被岁月化作能量消耗殆尽,曾经还算饱满的肌肉也被时间之手掏空。

她虽有四儿一女,孙子一堆,但她长期和老实巴交、憨厚老好的大儿子住在一起。大儿媳去世了,孙子孙女也像是长不大似的,家里一团糟,脏衣服到处扔的是,家具也是乱放着,发霉的味道从房子的各个角落里窜出来。常常是别人家吃饭的时候,她家的烟囱里才冒着浓浓的烟。那种烟缓缓飘到天空,有很高的烟柱,凝滞不散,是因为柴草不干,燃烧很不充分。

上次地震时,她半夜爬起来看是否下雨,由于个矮,开那关紧的木窗时不幸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胸腔痛得难忍,成天呻吟不止。在遇见我时,问我贴什么膏药好。我说那要到医院拍片看看,确定病况才行。她说,唉,我摔了以后,没一个人问我,儿们都避着,见我来了就像躲避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咋不一下摔死呢?痛得难受啊。

后来,她自己到镇医院拍了片,胸腔轻度骨折。虽然只有两里路,但她却走了几个小时,小脚颤颤地,边走边歇气。医生没有给她开药,原因是她儿子们没来,怕她吃错了药,担不起责任。

她逢人就说,她没有儿,她的儿都叫狗吃了。其实,她的儿子们不穷,在家里修了新房,二儿子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在对待母亲的态度上相互扯皮,时间久了,母亲对于他们来说,就彻底是个外人。只是老好的大儿子,生活虽苦,还算是孝敬母亲。

她的活动半径是在家周围的几十米的地方,悄悄地来,悄悄地去。偶尔到村子里的一些地方转转,扩展的距离也不过百十米。颤颤的小脚像用损的家具,步步都得小心。

八十岁了,一个女性走了一生的路却只是几十米的半径,几条单一的土路,是一双伤口般的眼睛,是临近另一个世界时的无人照料的艰难、孤独与寂寞,是一把一辈子也烧不暖的灰烬。

(文/肖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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