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雨天,我家门铃响起的频率像2008年诺基亚手机的闹铃——固执又不容忽视。窗外的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流淌,像某种隐喻。我推开门,看见了二十年未见的许江。
他站在门外,浑身湿透,像从河里捞出来的一样。那双曾经在高中辩论赛上神采奕奕的眼睛,如今布满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他的西装——我注意到左袖口已经磨出了一小片发白的痕迹,像是常年支着下巴思考的证据。

“听说小诚考上北大了?”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沙哑了许多,大概是这些年吸的烟太多。雨水从他的头发滴落,在我家门口的灰色地砖上汇成一小滩水洼。
我点点头,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小诚是我儿子,前段时间高考,录取通知书三天前刚到。我没发朋友圈,但老同学之间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特别是这种“别人家孩子”的好消息。
“进来坐吧,”我侧身让路,“都这么多年没见了。”实际上,我很想问他怎么找到我家的,但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屋内弥漫着一股刚烤好的肉桂苹果派的甜香,那是我给儿子庆祝时做的,还剩大半个。
许江脱下湿漉漉的外套,像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挂在衣架上,最后还是拿在手里。他环顾我的客厅,目光在书架上的全家福停留了几秒,又快速移开,仿佛那是什么刺眼的东西。茶几上散落着儿子的录取通知书和几本考研参考书,我昨晚忘了收。
“小诚真出息,”他坐在沙发边缘,像是随时准备离开,“当年我们班就属你最聪明,孩子随你。”
我端来热茶,看着水蒸气在空气中盘旋。“你也不差啊,高中物理竞赛不是全市第三嘛。”
他笑了笑,那种笑让我想起医院里的病人,明明痛得要命却说没事。“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淋雨还是别的什么。墙上的挂钟走到整点,发出清脆的“咚”声,像是某种提醒。许江似乎被吓了一跳,茶水洒了一些在他的裤子上,但他假装没注意到。
“你...”我刚想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他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塞到茶几上。
“给小诚的,”他的声音很轻,“大学路远,路费。”
我没有立刻去碰那个信封。它躺在那里,一角被茶水浸湿,渐渐洇开一片深色,像是哭过的痕迹。
“别误会,就是个心意。”他咬着下唇,那里有一道明显的干裂伤口,“两百块,不多,别嫌少。”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这是许江,高中时曾经指着天空说要造火箭的许江,大学选了电子工程的许江,毕业后进了知名外企的许江。
“你怎么...”我终于问出口。

“创业失败呗,欠了一屁股债。”他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去年冬天,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说是过年,到现在没回来。”他看了一眼窗外,雨下得更大了,打在窗玻璃上啪啪作响,“可能是嫌家里暖气不够热。”
我沉默了。茶几上的苹果派散发出的香气此刻变得刺鼻,像是一种无声的炫耀。我的余光瞥见墙上全家福里我们灿烂的笑容,忽然感到一丝羞愧,好像我的幸福是从他那里偷来的。
“记得高三那年吗?”他忽然问,手指在茶杯边缘来回摩挲,“你数学考砸了,哭得像世界末日一样。”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那次我从满分掉到了班级第七,崩溃得不行。
“那会我就想,”他的眼睛望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你这人就是容不得半点失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他。岁月并不总是仁慈的雕刻师,它在许江脸上刻下的全是深深的沟壑。额头上的抬头纹,眼角的鱼尾纹,嘴边的法令纹,每一道都像是一个无声的故事。
“你知道我今天怎么来的吗?”他突然笑了,是真心的笑,“坐了三趟公交,中间在站台等了四十分钟,雨把我裤子都淋透了,屁股那块。”
“你可以打车啊...”
“打不起,”他耸耸肩,“两百给小诚,是我这个月省下的烟钱。”
我伸手去拿那个信封,指尖触碰到的纸张又薄又软,像是被反复搓揉过无数次。透过半透明的纸,我看到里面确实是两张整齐叠好的百元钞票,边缘微微发黄,像是被珍藏了很久。
“不用客气,”他似乎误解了我的迟疑,“我知道对你们来说不算什么,但...”
“谢谢,”我打断他,声音有些发抖,“我会给小诚的。”
窗外的雨忽然小了下来,阳光从云层中透出一线金色。许江站起身,西装裤后面确实还湿着一大片。他穿上那件同样湿漉漉的外套,拒绝了我要送他回去的提议。
“回见,”他在门口说,语气里有种解脱,“替我祝小诚前程似锦。”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尽头。手里的信封似乎变得沉重起来,沉得我几乎拿不住。客厅里,电视里正在播放某个相亲节目,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傲慢地说着:“月薪两万以下的男生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高中时的许江,穿着校服,站在教学楼天台上,对我说他要造一艘飞船,带我去看宇宙中最美的星云。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天亮后,我把那两百块钱夹在了儿子的新书里,旁边附了一张纸条:这是你许叔叔的心意,比它面值贵重得多。记住,成功的路上,请偶尔回头看看那些曾经并肩前行的人。
阳台上的绣球花开了,蓝得发紫,像极了我们高中校服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