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美育教学备极高妙,其人格魅力的外在表现却是不引人注目的,以至当时鲜有人见出他精神世界的高迈。有人认为能说会道且擅经商理事的子贡要比他老师强。子贡说,我那小家小户的才情,人都容易看见,而老师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却藏在数仞宫墙之内,不得其门就看不到。(《论语·子张》)孔子的境界仿佛笼罩在神秘之中。其实,最难寻的门径往往就在人熟视无睹之处。孔子思想的力量不在嘉言令行,而显现于他的贯注了审美精神的日常生活当中。《论语》记载: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论语·述而》)
孔子的思想常于燕居闲暇时见。申申如、夭夭如,描绘了孔子居家闲暇时候的情态。孔子虽然心忧天下万世,但在闲居中却不是一副进亦忧、退亦忧的样子。“申”意味着生命力的自由发抒,“夭”则是屈曲蓄势的样子,一张一弛都带着和谐悦乐的面貌。孔子欣赏曾皙的浴沂咏归,因为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充盈着深广的愉悦。
孔子的德育和美育理念带有平易和放松的特点。他自得于礼乐,也不弃那些无缘领略弦歌之乐的世俗人。他提倡寓严肃的修养于纯粹的游戏之中。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焉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论语·阳货》)
博即六博,类似后世的双陆,掷箸行棋,弈就是古围棋。博和弈都是典型的游戏。这类游戏广泛地存在于各种文明、各个时代当中。它们的魅力在于:即使在最简陋的物质和文化条件下,只要参与者真正地投入进去,也会领略到无穷的乐趣。孔子认为这会让人接近于“贤”,点出了游戏对于精神修养的促进作用。
以孔子的美学而言,游戏对人的精神修养至少有两方面的意义:
一、截断无聊的平庸生活之流,培养人们对于当下行为本身的一种严肃的投入态度。
“夺取胜利”是大多数竞赛性游戏的共性,也是人世间创造新意义的动力之一。下棋的目的就是为了“赢”,但正如“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所标榜的那种超然态度,赢的意义就在于赢本身,而不在竞赛之外的附加的好处。所以,强调“君子矜而不争”(《论语·卫灵公》)的孔子独独在竞赛性游戏中为“争”网开一面: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论语·八佾》)
游戏之争就是君子之争。在游戏之内的获胜是对人的创造能力的一种嘉奖,而不指向现实功利的好处。《庄子》的《达生》篇举了一个例子:在投入赌注的射箭游戏里,当人们以瓦片作注时,都可以发挥得很好;用比较值钱的衣带钩下注,心里就有了压力;一旦以贵重的黄金为注,一般人就晕头转向了,哪里还能射箭?对一个人来说,射箭的能力在不同情境下都是一样的,之所以有时发挥得好,有时糟糕,就是因为“外重”。用我们的话说,就是竞赛游戏之外的功利因素羼杂进来,破坏了游戏本身的妙趣。射礼的规则却尽可能地保障了游戏的纯粹氛围,使君子们得以完全投入到竞赛活动本身。
为保护游戏世界的纯洁性,孔子对射礼(射箭游戏)有一个特别的叮咛: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论语·八佾》)
“射不主皮”就是说射箭只要中的即可,不以射穿靶子上的蒙皮为能事。既中的而又求贯皮,则是将游戏之外的勇力引入进来,最终则会走向真正的军事操演和力战求胜。同是源于武备的射箭竞技,其性质是君子的游戏,还是逐利备战的功利追求,见微知著之处正在于此。
孔子还特别强调竞赛游戏中的“礼”的因素。在射礼开始之际,人要以行礼来标举礼让的精神,结束时还要把酒揖让一番。比赛的过程中伴随着歌舞,“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诗·齐风·猗嗟》),射礼还讲究“多算饮少算”,即获胜者要恭恭敬敬地为负者酌酒。歌舞和饮酒礼都为源于武备的射箭游戏加入了“以文会友”的意味,寄托了一种修德成人的期许。中国古代贵族游戏相对于一般游戏而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体现的儒家的尚礼的精神。
“真正而纯粹的游戏是人类文明的基础之一。”纯粹的游戏需要人忘情投入,不容生活当中杂乱因素的干扰,有时还要辅以仪式,以便与高度的严肃乃至神圣的态度联系在一起。柏拉图说:“唯有神才值得我们最严肃地崇敬,但人仅仅是神的玩偶,这正是人最有价值的地方。因此,每个人都需要以这样的态度去生活:去玩最高尚的游戏,以便进入与当下心态不同的另一种境界……人人都必须尽可能安然生活在和平之中。那么,什么是正确的生活方式呢?我们必须把生活当做游戏,要玩一些游戏,要参加祭祀、要唱歌跳舞,这样你就能够使神灵息怒,保护自己不受敌人侵犯,而且在竞赛中夺取胜利。”(《法律篇》)柏拉图用神谕般的语言给我们指出:游戏之所以是对人精神生活的守护,就在于它给普通人的操劳生活引入了超越的意味,安稳了世俗之人的用心之地。一个能够无功利的宽松心态玩游戏的人、一个能够把游戏(包括各种体育竞赛、休闲娱乐活动)玩得干净、漂亮的民族,不论在什么境遇中都可以享有社会的和谐与人生意义的充盈。
二、游戏的乐趣来源于对于规则的灵活运用当中造就的新意义。游戏都是在既有规则的掌握的基础之上进行的,它要求理性的思量、合乎规范地行动、尊重裁判的权威。“游戏创造秩序,游戏就是秩序。游戏给不完美的世界和混乱的生活带来一种暂时的、有局限的完美。……游戏似乎在很大程度上属于审美的领域,其原因也许就是游戏与秩序的相似性。”但游戏绝不停留于理性——几乎所有的游戏都要求纳入偶然、运气等不可测的因素。在人的理性、技能、逻辑思维施展着对于游戏规则的驾驭力的同时,还要不断地接受各种偶然、意外的挑战。因为有了偶然和意外,每一局比赛、每一次挑战才都是独一无二的,才都是令人兴奋的,也都是留有遗憾的。“只有当心灵的激流冲破宇宙的绝对控制时,游戏才是可能的、可以想象的、可以理解的。游戏存在的事实继续不断地证实人类境遇的超逻辑性质。”各种意外、挑战和遗憾,是游戏魅力的重要部分,也是审美愉悦的来源之一。
孔子教育思想的原则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对于道、德的领受,对于仁的涵养都是孔子毕生的追求,但他也十分重视将平日所学化入生命的愉悦体验当中,把玩之、盘桓之、创造之,以便“温故而知新”(《论语·为政》)。孔子所谓的“游”大致可以等同于前面我们分析的“游戏”:不论是平民的下棋,还是贵族的“六艺”,都具备鲜明的游戏成分。一方面,它们都有着明确的规则,并且还需要人投入一定的技能训练方可臻于妙境;另一方面,它们在操作当中又总会遇到不可测的情境:或是来自人的临场发挥,或是来自天时地利的环境,甚至来自所用器物的称手与否——各种偶然促成了新鲜意义的持续生发,学而时习之。游戏让人在涵养道德的同时领受人生的乐趣,游戏之乐是孔颜之乐的重要部分。

选自叶朗主编:《中国美学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