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粉丝网红虐狗争议:流量世界里的“恶犬集中营”

亦融正直云朵 2025-04-19 11:31:10



潘宏是一个以暴力训犬闻名的网红,在短视频平台上有超过1600万粉丝,他拥有一所狗界“KK园区”,无数狗主人主动将狗送到那里,期待在潘宏的威慑下,获得一只听话、乖巧的宠物。

然而今年1月19日,潘宏团队直播给小狗艾特洗澡时,艾特突发疾病不幸去世,此后舆论迅速发酵,其过去训犬过程中暴力的一面被发掘出来,引发大众对其虐狗的声讨。本刊记者走访了潘宏的团队、狗主人和粉丝们,发现潘宏的走红,仰赖一种共同的社会意识——暴力和管教不可避免地联系在一起,而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核心是等级和服从。潘宏团队这种违反现代动物行为学研究的驯养方式,却因为其在镜头前表现出的残忍刺激和戏剧效果,在互联网上获得了极高的流量,直到遭遇流量的挟制。

记者|夏杰艺

实习记者|杨纯希

白城的新产业

3月中旬的吉林白城还没有春的迹象,天空中下起了鹅绒般的雪。这里靠近科尔沁草原,古时曾是少数民族的游牧地,白城的名字源自蒙古语“查干浩特”,意为白色之城。如今,这里被改造得同大部分东北城市一样,棋盘式的街道,建筑低矮而工整,带有上世纪流行的俄式工业风格。当我下午坐车从闹市区穿过时,行人寥寥,道路干净、空旷。

“人都走了,上外头打工去了。看着有点凋零是不是?”出租车司机说。白城缺少大型产业,旅游资源也比较匮乏,城里没什么景区,而知名的大安嫩江湾旅游区、向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都分布在下辖的几个县里,所以经济一直没有很大起色。我问司机白城有什么特色美食,他思索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吃狗肉吗?我们这儿有狗肉丝儿,带皮狗肉,有原味的、烧烤的、酱汤的。”他说,白城的畜牧业不发达,狗肉是相对易得的,“家家户户都是三代养狗,狗肉好整”。

在白城,狗或许已经成为一个新的城市标志——去年,这里诞生了一个在短视频平台上拥有1600万粉丝的训犬网红——潘宏。一谈起他,年近40的司机声音突然变得激动,“你要找他啊,那就好唠嗑了!他可是我们白城唯一的新兴产业”。关于潘宏从普通农村小伙变身顶流网红的传奇财富故事,已经传遍了白城的大街小巷,而他的据点,白城北部的大青山村,现在也成了一块“福地”——过去谈起那儿,当地人只会想起火葬场,但是去年因为潘宏的走红,这个人丁稀少、严重老龄化的村庄竟然新建了几间狗粮工厂和训犬园区,每天都有“威风的大皮卡”排队进进出出,拉着成千上万包“增肌壮骨牌”狗粮,发往全国各地。

潘宏的狗界“KK园区”(夏杰艺 摄)

从市区到大青山村,开车只需要20分钟左右。车越往郊外走,人越少,雪越大,落在田间被晒得发白的草垛子上,仿佛能听到响声。到了大青山村,没有想象中网红经济带来的热闹,路上几乎看不到人,村里有许多被废弃的旧红砖房,门上挂的锁已经生锈,偶有几间住人的房屋,空旷的院落里传来狗吠声。兜兜转转走了几条村道,我才找到一位70多岁的村民为我指路。他拄着拐杖驼着背,勉强能听清我说的话,谈起潘宏,他的评价很高,“脑子活”“做事敞亮”,托他的网红事业,村里无事可干的老年人找到了新的收入来源:一天100元,帮潘宏做点打包发货、打理园区的杂活。

在村民的帮助下,我找到了潘宏团队的二把手“老叔”——王闯。他今年43岁,在潘宏团队中主要负责照看园区的狗,为狗做直播、拍段子。视频中王闯常常戴着厚厚的皮草帽子、穿着貂皮袄子,打扮得像动画片《熊出没》里那个虎头虎脑的老猎户。现实中的王闯一米七左右,皮肤黝黑,宽脸肉下巴,零下的天气只穿了薄纸似的连帽防风服,脚踩运动鞋,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他用东北人特有的口吻招呼我,“进屋里唠吧”。

潘宏出生于1995年,从小一直叫王闯“老叔”,两人在大青山村是门挨门的邻居。在王闯眼里,潘宏从小机灵,“见啥人说啥话,嘴还甜”,但和大青山村的多数孩子一样,“不爱上学,上房扒瓦,打架斗殴”。18岁时,“成天惹祸”的潘宏被父母送去当兵,2016年退伍后到城里打工,“安过监控、在工地做过力工,啥都干”,但每份工作都干不长。不久,潘宏又回到了家里,跟父亲干起了小型犬繁殖的生意。那几年,全国宠物产业规模正以每年10%的增速迅速扩张,养宠家庭超过5000万户,天猫和京东纷纷入局活体宠物交易,潘宏的父亲也加入了这个产业链。

王闯和潘宏的人生轨迹类似,也是在外打工不久后回到老家。王闯的母亲这样评价两人性格中的共性,“不愿意让人指挥,受不了气”。两人都从小喜欢养狗。王闯回家务农后,家里养了五六只狗,他最喜欢的几只杜宾犬,是大部分城市禁养的烈性犬种,攻击性强、性格敏感,但在偏僻的农村并没有人干涉,家里还有一只被朋友弃养的沙皮犬,有斗鸡眼,走路有点瘸,看上去傻傻的。当我们交谈的时候,这只狗就一直在我们的脚边转来转去,或者去蹭女主人的脚。而潘宏回家做繁殖后,最多时一年繁殖了400多条成犬,接触过市面上不同品种的狗,每天都在给狗接生和治病,这也给了他从事训狗事业的底气,他经常在视频里强调,“我家三代养狗,狗都没我了解狗”。

王闯的杜宾犬(夏杰艺 摄)

2017年,潘宏结婚。王闯回忆,这之后潘宏开始琢磨创业,注意到市面上狗粮价格偏高,便自己找工厂生产,并在快手上开了个账号,让王闯和他一起拍段子、卖狗粮。但账号经营了约七年,也只攒了一万多个粉丝。成家后的他依然没少“惹祸”——根据裁判文书网的信息,2019年潘宏因在一个沙坑钓鱼,与看管沙坑的人发生肢体冲突,用拳头将对方打伤,经鉴定属“轻伤一级及轻伤二级”,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赔偿后获对方谅解。

当时的潘宏,经济十分拮据,其妻子曾在视频中回忆,他们几乎从来不上饭店吃饭,“处对象的时候,(他)就请我吃过一顿烤肉”,生第一个孩子时她到医院剖腹产,交完所有的费用,两人“兜里就剩1000块钱”。

流量之路

伴随着怒吼,潘宏手持铁棍、高尔夫球杆出场了。他总是开着豪车去接狗,背景音乐放着节奏感很强的蒙古语说唱;训狗时,潘宏喜欢戴上大金链子,穿上镶金纹的西装,每一次转场总会发出暴躁的咆哮;在视频结束的时候,他会将头向后一靠,很拽地喊出一声“撤”。

这是2023年下半年,潘宏转战抖音后,最具标识性的视频形象。王闯评价,潘宏脑子很活。这套浮夸但独特的表演方式是他根据流量反馈摸索出来的。视频有一种特殊的反差感:潘宏仿佛在扮演一个说一不二的“黑帮老大”,但身处的却是简陋的农家小院,而令他大动干戈的,不过是一群看上去有点憨或有点蒙、只会龇牙咧嘴的“恶犬”。多位粉丝告诉我,自己正是被潘宏的这种风格吸引,“搞笑”“特别”“抓人眼球”。

但这只是开始。王闯回忆,为了吸引流量卖更多的狗粮,潘宏想出了一个点子——建立一个免费的“训犬园区”,生产更多更具冲突性的人狗故事。潘宏借来自己叔叔废弃的院子,在里面放上数十个笼子,改造成了大约一两百平方米的简易狗舍。最初进入园区的一批狗,除了王闯和潘宏自家养的,大多来自两人熟识的朋友。它们几乎都是大型犬或烈性犬,并且有过伤人的历史。“训犬园区”的故事来源就是“恶犬”们相处和被驯服的过程。

现在回过头看,王闯很佩服潘宏“天才的设计”,为他们打开了流量之门。他记得,第一个爆火的,是园区里的美国恶霸犬“来福”,它因为染了怪病突然发作,意外咬死了隔壁笼子里的柯基“墩墩”。这被潘宏拍成了视频,视频中展示了柯基剩下的半边尸体和被咬断的大腿,以及潘宏的吼声:“它,给它,吃了!”因为是“恶犬”之争,残忍和血腥获得了发表的合理性,并得到很好的传播效果。“潘宏爱玩狗”的播放量一下就冲了上去,来福被网友称为“狗界汉尼拔”,而柯基残缺的身体则是“肯德基全家桶”。

流传度最广、关注度最高的,是潘宏发明的一整套训狗的办法,大多是一些刺激性很强的惩戒手段——比如心肺复苏(用绳子勒晕狗,再抢救回来)、放风筝(用绳子或铁索将狗吊起来)、高尔夫/保龄球(跳起来用棍子打狗头)、火龙果/蓝莓汁(让狗紧紧咬住棍子,直到嘴部出血)、窝心脚(三步并作两步,将狗飞踢出去)、战争践踏(高高跳起后踩在狗身上)。一位受访的狗主人是小学教师。她发现,在自己任教的学校,许多学生都会在课间时高喊这些潘宏发明的“黑话”,互相打闹。

在视频中,这些刺激性手段的展现总是若隐若现的。镜头会避开狗的表情,偶尔入画也会打上马赛克。在一次做“心肺复苏”时,潘宏一边拉着绳子,一边大声唱道,“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但狗的身体几乎都在画外,观众只能听到它的嚎叫,看见它摇晃的尾巴。

“艾特”和“六六”就是因为这些训狗手段而扬名的“犬王”。多位接受采访的粉丝提到,他们关注潘宏的起点源于这两只狗。艾特是一只体形硕大的阿拉斯加雪橇犬,2024年1月被主人送入园区,起初表现得性情暴躁、见人就咬。潘宏上手段训过之后,被网友评价“眼神乖巧清澈”,还会握手、作揖、汪汪叫“大哥”。一位粉丝说,她最喜欢的就是艾特,“它是园区耐打王,火龙果加心肺复苏最高纪录保持者,长得好看,性格霸道不服输,经常主动出击(和别的狗打架),别的狗比它受欢迎不行,来它窝边也不行,抢它风头也不行,所以我们都叫它艾特大王”。

而六六则是一只性格倔强的哈士奇,被认定为“恶犬”送入园区后,“吃了十几次心肺复苏”,非但没有变得温顺,反而趁夜晚翻墙逃跑了,被誉为园区的“最强战神”。“六六出逃”的视频被许多网友二次剪辑后,在互联网上病毒式传播,被戏称为“狗界肖申克”。

“六六”被网友戏称为“狗界肖申克”

当被问到如何看待这些暴力训犬手段时,多位粉丝给了我类似的回答——“如果不是潘宏,这些狗早就没命了”。一位粉丝说,其实每次潘宏对狗使用暴力的时候,他都不太忍心看,他选择告诉自己,这些狗都是“主人不要了即将被安乐死的”,而在进园的时候,这些狗也经过了“咬合力测试”,确认了它们对人有很强的攻击性。所以,作为“恶犬”,它们怎么被对待似乎都是合理的。

这也是潘宏经常在镜头前强调的:如果没有自己,这些园区里的“恶犬”都无法活着。在一次勒艾特脖子时,潘宏对着镜头大声说:“兄弟们,这种狗就得受到这种待遇!主人再三强调要给它‘安乐死’,咱这是在救它!”另一次回应虐狗质疑的视频里他说:“哥,我感觉我在救狗,发到我这儿来的,都是主人说要安乐死的……训、吃、驱虫、疫苗我一分钱不收,在我这儿,它生老病死,总比安乐死强。”

暴力因此获得了正当性,潘宏的粉丝数量也一路飙升,狗粮销量狂涨。王闯回忆,从去年8月开始,流量的增长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火得太快,园区根本来不及建设,养了上百条狗,每天光喂粮就得五六十斤,加上肉和骨头,开销不小。我们这边雇了百来号人,客服、打包、喂狗的都有。潘宏又在长春搞了一个MCN公司做直播,做切片授权,那边也有三四十号人”。潘宏的广告报价涨到一条数十万元,而其关联店铺“天祺宠物”销售的狗粮至今已经314万斤。

“恶犬”的来源

这些“如果不受训就会被安乐死”的“恶犬”来自哪里?我找到了多位将狗送到潘宏园区的狗主人,想听听他们的讲述。

孟尧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生活在安徽亳州。她说自己将“乐乐”送到1500公里之外潘宏的园区,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当她从宠物店将乐乐接回家时,它才出生30多天,牙还没长齐,就会对她发出呜呜的低吼声,她凶它,它就会生闷气,好几天不接受投喂。在吃饭的时候,乐乐随时都做好了攻击人的准备,但凡有人从脚边路过,它就会龇牙咧嘴,甚至直接冲过来咬人,是一只“傲气、暴躁、以自我为中心”的比熊犬。

这是孟尧第一次养宠物,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每次乐乐咬人,她会大声呵斥、拍打、罚站,但没有太大起效。亳州当地的训犬机构很少,她选择了其中一家,花2000块钱把乐乐送去待了一个月,但回来后乐乐还是经常咬人,“每次都会出血,伤口很深,还咬掉了我的一片指甲”,孟尧身边的邻居、朋友、店里的员工都被咬伤过,“650块买回来,四年间赔了两万多块”。

我联系了四位将狗送去潘宏园区受训的主人,发现她们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城市女性,对狗的习性不算非常了解,除了孟尧之外,另外三人养的都是大型犬。当她们发现狗出现咬人的问题后,普遍认为是自己“过于软弱的管教方式”导致的,而身边的人也会劝告她们,“要打,要让狗知道谁才是主人”。

一个狗主人和潘宏团队托运老板的沟通

林奕的狗是一只叫“无忧”的阿拉斯加雪橇犬,狗在五六个月大的时候,被男友当成情人节礼物送给了她。在林奕的描述中,无忧从小就是一只领地意识很强的狗,不能在吃饭时拿走它的饭盆,也不能在睡觉时摸它,否则就会发出低吼警告,或者含住她的手作势要咬。有一次,无忧已经含住了她的手,嘴巴在抖,但一直没咬下去,林奕的男友看到后说,“万一以后真的咬,就训不过来了”,直接上去扇了无忧的嘴,她一下就心疼哭了。

林奕一直不愿使用暴力的管教方式,但去年8月的一次公园遛狗后,无忧开始变得失控。“当时别的狗主人来撸它,无忧反嘴咬了对方的手,留下红色的印子,那个主人就拿东西砸它。”陌生人左手拎着无忧脖颈上的皮绳,右手拿着牵狗绳追着无忧抽打,还一边教育林奕,“这狗不打不行”,但无忧叫得很凶,越打叫得越厉害。这之后,无忧变得脾气很怪,更容易应激,因为护食接连咬伤了林奕男友和男友的妈妈,留下了三四道伤口。当时无忧已经100多斤,拽都拽不动,男友只能通过暴力制止。

林奕记得,自己当时也考察过市场上的训犬师,收费都是五六千元起底,狗粮自备,最少是一个月的训练周期,实际训狗天数只有10多天,成效并不明显;而潘宏的园区包吃包住,免费训狗,训好了才送回来。一次潘宏直播间连麦,林奕男朋友反映了无忧领地意识强,在笼子里不让摸,拿了个棍棒试探,无忧直接咬住了,潘宏看到后马上爽快地说:“发来!”

在送入潘宏园区之前,孟尧也多次寻找过训犬机构,但对方都以“年龄太大性格固化”而婉拒。去年11月,乐乐竟然一周咬了三个人,最后她下定决心把它送到潘宏园区,希望它能在两个月之内“蜕变”,回来参加她即将举办的订婚典礼。

在受访的四位狗主人中,没有一位打算让自己的狗安乐死,其中三位都计划在三个月内接回宠物,但希望它能重新恢复温驯的姿态。“说实话,乐乐已经是一条‘恶犬’了,该怎么训就怎么训。只要性格能训好,回来后不咬人,哪怕吃点苦,哪怕被打,我也能接受!”孟尧说。

对于是否接受一条狗,潘宏有一套看起来专业的“诊断标准”。在直播中,他会让狗主人重现平时喂食、互动的情景,如果狗确实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潘宏就要求对方“发来”。尽管潘宏在直播中做出判断的过程,通常不超过五分钟。但一旦被判断为可以接收的“恶犬”,这只狗就进入了流量的汪洋。按照王闯的说法,“每一只被送来的狗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战绩,咬过几个人,做过什么坏事,来到园区之后,又会发生新的故事。”接收它们,就等于“买下了它们的故事”。

到了2024年下半年,潘宏团队打造的“恶犬集中营”玩法越来越成熟。潘宏会通过直播连麦的方式“面诊”来自全国各地的狗,“家里咬人的,你想把它处死的,极其凶狠的,(送到我这)负责给它养到生老病死”。

园区的形形色色的“恶犬”,为潘宏及粉丝提供了大量二次剪辑的素材。在视频网站上,有网友自发剪辑了“潘宏园区入门手册”,介绍了园区的数十只“恶犬”的故事,单集播放量达三四百万,在手册中,每只狗都有“外号”“技能”“战绩”“级别”,就像是游戏里的英雄角色。

“恶犬”的另一面:

复杂的动物行为学问题

戴更基是中国台湾地区知名的动物行为学家、动物行为治疗师,澳大利亚悉尼大学的兽医理学硕士,曾在纽约动物行为中心进修学习,出版过多本宠物行为学科普书籍。他告诉我,“恶犬”的背后,是人类饲养者为了买卖而繁殖动物,让它们与父母分离,在嘈杂、粗暴的环境中成长,导致动物的行为发展、大脑发育都出现了问题。

在他看来,那些性格敏感、情绪不稳定的小狗,都有各自的原因,“你回忆一下,宠物狗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生下来第一天,就被独自关在狗舍的笼子里,身边环境乱糟糟的,人来人往。你一哭,就有人嫌烦,过来敲你的笼子,也得不到母亲的安抚。到了第45~60天,它就会被贩卖,相当于人类2~3岁的小朋友被关在笼子里,经过长时间的封闭运输,到了另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大小便不会,就要被打被踢,这样的小孩心理会正常吗?不会正常的。那为什么狗会正常?”戴更基认为,整个宠物产业,都在源源不断地生产病态的动物,当这样的动物流向市场,承担的人其实是商品链末端的消费者。

戴更基介绍,惩罚性训练法的理论依据是早已被推翻的“阿尔法地位学说”。这一学说最早由动物学家鲁道夫·申克尔(Rudolph Schenkel)于1947年提出,是他长期观察圈养狼群得出的结论,认为动物群体中存在等级秩序,处于较高地位的成员“阿尔法狼”可以支配并控制其他成员。而在上世纪90年代,学者戴维·梅奇(David Mech)更正了这一学说,通过对野生狼群的观察结果,证明狼群的天然社会结构不基于等级秩序,“阿尔法狼”只是父母,而非竞争胜利的主导者;此后,梅奇多次在公开场合澄清“阿尔法”狼学说的错误,并强调这一学说不适用于家犬,科学界和动物福利组织同步跟进,逐渐纠正传统训犬法的错误,转而推广正向训练法。

动物行为学家、动物行为治疗师戴更基

我联系上一位使用正向训练法的训练师宋国锋。巧合的是,他和潘宏一样都服过役,退伍后成为了训犬师。他告诉我,自己从2010年左右开始从事训犬,过去一直和潘宏采用同样的惩罚性训练法,他向我展示了手上的疤痕,“那时候我经常被狗咬,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看到别的训犬师说正向训练法,我很不以为然,内心觉得他们都是不入流的外行”。改变发生在两三年前,他在网上意外看到了一个采用正向训练法的训犬工作室,和他们交流后,感觉“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百闻不如一见,我立刻跟着宋国锋一起去现场训犬。他带我来到了北京东四环的客户的家,这里住着两个年轻女孩,养了两只洋娃娃般的雪白西高地。狗主人告诉我,之前来家里玩的客人无意中吓到了小狗,小狗就变得很敏感,她们起初在小红书上联系了第一位训犬师,对方教她们用皮链、嘴套和“锁喉功”对付小狗,“结果狗更严重了,本来只是低吼,后来直接咬人,碰也不能碰”。她们感叹,训犬师圈子太过混乱,难以甄别。

两只“恶犬”的确不好惹——我一进门,小狗立刻趴低了身体,发出阵阵低吼,仿佛做好了扑咬我的准备。我蹲下来看着狗,想要拍拍它的头,表达我的友好,但它似乎更警惕了,汪汪大叫。宋国锋指出我的错误,“你现在的姿态,容易被狗理解为在和它对峙,身体要放松一点。你是陌生人,手不要直接从上往下拍狗的头,它被打过,会习惯性觉得你抬手是想打它”。他让我先转身离开,让狗知道我不想发生冲突,再拿着狗粮回来,轻轻唤它名字,并将手摊开放低,做出邀请的姿态。

我按照宋国锋说的做,才五分钟不到,狗已经对我放松了警惕,埋头在我的手里吃起狗粮。反复几次,当我再次伸出手,“恶犬”已经变成了一只普通小狗,懵懂地将爪子搭在我的手心,跟我握了握手。两位狗主人看到这一幕,也开心地尖叫起来:“你看你看,它终于不凶陌生人了!”

鲍云也亲身体验过两种训练方法的不同。她曾将自己的小狗“神舟”送去潘宏园区。从园区回来后,小狗神舟似乎变得更加敏感,“我一抬手,它就会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觉得我要打它,还出现了尿失禁、生殖器发炎的问题,鼻子上也留下了两道伤疤。性格不像以前那么活泼了,总是喜欢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鲍云有些后悔,便联系到了宋国锋。担心狗狗再次遭到暴力对待,她特意选择了上门训犬的形式,方便自己监督。

鲍云的小狗“神舟”

在宋国锋的帮助下,她意识到,神舟应该是在使用皮链之后,产生了应激行为,越来越喜欢攻击人。“我们以前都没有科学疏导过它的情绪,都是依赖惩罚,其实反而增加了它的压力”。现在鲍云学会了观察狗的情绪,她发现当神舟舔鼻子、扭头时,可能已经产生了紧张的情绪,需要通过食物和夸奖来纾解压力。她清除了家中的噪声源,遛狗也选择人少的清晨,减少神舟应激的可能性。

鲍云告诉我,经过几个月的正向训练,神舟的状态有了很大的改善,吃饭不再护食,能听懂简单指令,“看上去开心多了,很有元气”。她在朋友圈里写下一封给神舟的信:“最近读了些动物心理学、动物行为学的相关书籍与资料,才知道自己早期教育小狗的方法并不科学。不听话会吼你,犯错时会吓唬你、打你,不让你那么去做,虽然你真的很聪明,会很多技能,接球、趴下、握手、转圈……但这都是我们人类为了满足自己而要求小狗去学习的,在动物最原始的社交环境中,它们不需要与任何动物握手,听其他动物的指令去使用这些‘为我们人类服务’的技能。……我不是一个合格家长,也总反省着自己。喜欢和爱永远是免费的,养育的责任和担当则是沉重的。”

暴力的“共识”

但潘宏团队并不相信所谓的“正向训练法”。王闯坚持,训犬不可能离开暴力,但他不认为这是虐待,“什么是虐,没事折磨它那才叫虐,犯了错打一打那是应该的,是教育”。他认为狗之所以会咬人,只有一个原因,“分不清主次,没把家里的地位梳理清楚。现在的人都把狗惯坏了,成天搁被窝里搂着,吃饭还先喂它,这狗能不咬人吗?狗和狼群一样,你必须给它建立等级关系,它害怕你才不咬你”。在他们的想象中,没有不打就能训好的狗,觉得肯定是训犬师“背着主人偷偷打”。

当被问到这套训犬方法和理念从何而来时,王闯说是他们靠自己的经验摸索的,“咱得承认,这就是农村的土办法,算不上科学”。在他看来,这种训犬方式,和农村家庭常见的棍棒教育是一样的,他和他的父辈,都笃信这种暴力的效果,“简单、直接、有效”。在一则《我只做我自己,就这么简单》的视频里,潘宏说道:“我是在这个土地上养的狗,我就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干。可能他们的想法确实厉害,招数确实高明,但我这人就这样,我就信我爸的。我爸也犟,他就信我爷的,我爷他就得意我太爷那套业务。2014年我们繁殖400多条狗,每天接生,每天有死亡的,每天都在研究原因,我经验够多了,我跟谁学啊,有几个人养过400多条不同品种的狗啊?……我喂狗吃‘火龙果’‘心肺’,你整不乐意了。我小时候偷看试卷,就这一个事儿,我爸给我‘心肺’四回,给我妈吓得二胎都没敢要,我跟谁说啊。”

我注意到,潘宏的粉丝大多也认同这些观点,并用类似的说法在评论区为潘宏辩护。根据抖查查的数据,潘宏账号的粉丝有七成是男性,有近一半是18~23岁的年轻人。而潘宏店内的狗粮热销,也能说明粉丝中有大量养宠物的人。我找到了五位潘宏的粉丝。他们大多都还是学生,从13岁到22岁不等,均有养宠物的经历,认为自己是“爱狗的人”。

梁峰是潘宏的粉丝之一,刚满18岁的高二男生,身高一米八几,看上去浓眉大眼,有体育特长,热爱足球和羽毛球运动。初中的时候,他曾经收养过一只有心脏病的哈士奇,几乎从来没打过它,“那只哈士奇大概六七十厘米长,和人的身形差距明显,会有点怕人,收养它的时候就知道它活不久,想给它送终。后来两三岁它就去世了,给我的打击很大,就像一个家人突然离开了”。

梁峰说,他和他的家人并不喜欢暴力,唯一一次打狗,是母亲给哈士奇喂食,顺手拍了一下狗脑袋,结果反被狗一口咬伤,他气得没忍住踢了狗一脚,当时狗就趴好不动了。这件事让梁峰相信,利用肢体惩罚训狗是有效的。

梁峰喜欢潘宏,更多是因为“他是个搞笑博主”,直播连麦的时候很幽默、会“抖包袱”,他欣赏潘宏在训狗过程中展现出来的“很Man的样子”。“有些爱狗人士质疑潘宏虐狗,他总是不退让,不害怕网络喷子,顶住压力坚持自己的方式。在艾特死亡的事情上,潘宏承担了自己的责任,私密了所有的视频,损失了金额庞大的广告费。很直率,很有勇气,是真正的心理强大。 ”在自己的生活里,梁峰也承担了许多压力——父亲在外工作,他自觉应该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充当家里的男子汉;马上面临高三,长辈都希望他能给弟弟做个榜样。“可能我也想成为潘宏这样的人吧,不逃避困难,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性情”“真实”“搞笑”,这是受访的粉丝们经常提到的词汇。他们会强调,潘宏团队和狗之间并不只有暴力,也有许多温情的时刻。梁峰说,“潘宏会救别人不敢救的狗,顶住压力养它们,那只罗宾犬黑豹是准备安乐死的,是他接了回来。还有那只斗牛犬小助理,两条后腿都瘸了,潘宏在大马路上捡回被主人遗弃的它,收留了它,还给它的后腿安装了小车轮”。

另一位正在读研的粉丝陈娅说,她觉得园区的直播“很温馨”,陪伴了她许多的课余时光,“老叔的直播很搞笑,每天早上9点开播,铲狗屎、扫院子,让艾特表演谢大哥。园区里的狗每天早饭吃什么都能看到,老叔每天转着圈给它们喂鲜肉,狗狗们的毛发、体重和精神状态都很好,疯狂摇尾巴,看过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些狗受到了虐待” 。陈娅说,自己看过几次拍摄花絮,“可能踢笼子这段拍了好几次,但只有一次真的踢了”。

王闯也对我否认了真实训狗中暴力的严重程度,他说“暴力”更多是镜头前的一种表演,“潘宏拍视频,说话动作全是夸张,(看着)多狠,全是演绎效果。那个棍往狗嘴里一插,它自己就用力咬,腮皮就冒血了。(像视频里)蹦起来这么高,纯扯,狗早就被打死了” 。但他认为,在镜头前表现得更凶狠是必要的,“你要流量,不夸张谁看啊?”。

失控的流量

去年年底,潘宏的账号粉丝已经超过1500万,但他们感觉流量已经走到了一种无法控制的地步。王闯回忆,当时直播间的粉丝数量迅速增加,每只狗都有自己的粉丝群,粉丝会相互吵架。一次在直播间给神舟洗澡之后,粉丝就强烈要求也给艾特洗澡,认为这不公平。

“我都解释了好多次不能洗,艾特年纪大了,已经7岁了,这相当于人类70多岁的老人,而且它一直有基础疾病。之前有两次我带它去宠物店,它就半路晕厥过,差点没救回来。”王闯说,自己和潘宏都一直不愿意给艾特洗澡,担心出事,但最后拗不过粉丝。

2025年1月19日,潘宏团队在直播给艾特洗澡时,艾特被绑住了嘴,呼吸困难,挣扎了几下之后,艾特渐渐瘫软下去,没能抢救回来。这起在流量浪潮顶峰发生的死亡事件,把潘宏团队带到了舆论的反面。对于网上因此汹涌而来的虐狗骂声,王闯觉得很委屈:“艾特流量这么大,最不希望艾特死的就是我们,伺候都伺候不过来呢。狗粮它都不吃,天天吃肉,鸭腿、鸭肉包。谁没事敢捅它?还直播杀狗?怎么可能呢,整个园区我最怕它死。”他说自己也难以消化艾特去世的事件,好几天吃不下饭,只能安慰自己,“艾特是一只气性很大的狗,本来也活不长”。

潘宏团队给“艾特”洗澡时的场景

艾特去世之后,潘宏团队已经很久没直播了。王闯带我见了团队的其他工作人员,四五个中年男性,坐在宠物托运店老板的门店里,在茶几边一边皱眉头抽烟,一边反复刷手机,情绪很低落。

王闯苦笑着说:“你看,刚发的视频又被举报了,举报的理由是我没系安全带,我都气笑了,现在这些爱狗人士、这些黑粉,还有恨我们砸了饭碗的同行,天天组织起来举报我们。”另一个人说起最近遭遇的大量退货事件,狗粮生意不得不暂停,“有的人一次性下单几千斤狗粮,等你快送到了,点退货”。前段时间,每个成员都接到过许多骚扰电话和辱骂短信,但现在过去一两个月了,热度渐渐落下,他们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复出。

最让他们伤脑筋的是,有多位狗主人和园区发生了纠纷。就在艾特去世的前一天,1月18日晚上,5岁的萨摩耶“小宝”也意外死亡。潘宏团队的说法是,小宝被隔壁笼子的罗威纳咬住尾巴撕下了后背,出血过多而死,而园区的监控刚好坏掉了,没拍到当时的情况。小宝的主人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她告诉我,自己想看园区监控,但“他们说没有,而医院的监控视频只有进出画面,治疗过程全被剪了,我要伤口照片,他们说太血腥了不给看。我担心骨灰被调包,要求他们火化全程录像,但他们非要我签一个违约金50万元的保密协议,才给我看,说是怕我之后拿这个视频炒流量。到最后也只给我录了火化的开头和结尾”。

鲍云是在艾特去世后想要回神舟的。但是潘宏团队起初以害怕对方“炒流量”为由,不愿意归还,“我提出可以签一个协议,只拿回自己的狗,保证不炒流量,结果潘宏团队竟然要求我以后都不能在社交媒体上发自己的狗,否则赔偿100万元。这个条款太严苛了,而且赔偿金太高,我无法接受”。为此,鲍云在社交媒体上主动发声,并求助媒体,讲述了自己的情况,才要回了小狗神舟。

谈起这些纠纷,潘宏团队的工作人员都很生气,他们对此看法一致,“这些狗主人,都是被黑粉贿赂了,被那些训犬师收买了,和他们联合起来整我们,不讲良心”。

王闯带我转了转园区。园区里还剩10来只狗,在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齐齐转过头来朝着我暴躁地狂吠,我不敢轻易步入,只能跟在王闯后面观察。这里比视频中看上去小一些,大概100多平方米的红砖院子,左边放着一排笼子,右边是一排狗屋,中间有两只体形硕大的狗在水泥地上踱步,园区卫生条件一般,地上残留着杂物和泥沙,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狗尿的味道,我轻轻屏住了呼吸。

这里看上去寂寥了不少,一半笼子都是空的,一串串新年时挂上的小红灯笼,还在飘落的大雪中微微颤动。王闯介绍说,园区有一部分狗被主人领走了,目前还剩三分之一,分散放在两三个院子里,但每天都有新的狗源源不断地送来,“依然有很多狗主人选择相信我们”。他打算在新的一年里将园区改造一下,变得更现代化、更干净,笼子也要重建,杜绝狗打架的危险,而且运营方式也要改变——所有送来园区的狗都会被买下来。“我们宁肯花钱直接买,把你这只狗的故事买下来。咱不缺这个钱,以后这个狗就和你(狗主人)无关了,省得纠纷。”

我问他,是否有可能彻底改变暴力训犬的模式。他笑着摇摇头,“你要流量的话,那肯定没人看的”。

(文中林奕、鲍云、孟尧、梁峰、陈娅为化名)(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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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融正直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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