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你小子怎么还不走啊?"我抱着档案袋,看着王班长急匆匆跑来。营区的梧桐树开始飘落黄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萧瑟的味道,远处钟楼的钟声敲响了三下。
"再等三天,家里有点事。"我低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1985年的秋天,整个大院里都洋溢着即将退伍的兴奋劲儿。我叫李建中,老家在安徽农村,眼看着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收拾行李离开,心里头直打鼓。
前几天老家来信说爹病倒了,我就跟连长请了个假,想着等家里情况稳定再走。那封信被我揣在兜里,摸了一遍又一遍,信纸都快被汗水浸透了。
王班长递过来一根烟,是难得的"大前门":"瞧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像个怨妇似的。"说着掏出火柴帮我点上,"可得抓紧啊,过几天新干部就要来接管营区了。"
烟雾缭绕中,我望着操场上零零散散的身影。那些曾经一起训练、一起打靶、一起在食堂打饭的战友,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了。
记得入伍那天,老爹扛着锄头从地里赶回来送我,满脸的泥土都来不及擦。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临走时拍着我的肩膀说:"咱家就指望你了,你爹我没啥本事,就盼着你能有出息。"可这会儿他躺在病床上,我却还在这儿耽搁,心里头像压了块大石头。
晚上躺在床上,听着蟋蟀的叫声,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小时候,爹总是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晚上回来还要去砖窑帮工。那时候我问他累不累,他就笑着说:"不累,咱家还等着你念书呢。"
就这么一等,还真让我碰上了要接管营区的张向东。那天早上太阳刚出来,我正在打扫营房,就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干部站在门口,手里捧着图纸比比画画。

"同志,你觉得这间房改成教室怎么样?采光不错啊。"他的话让我一愣。看着他走近,我才发现他的衬衫袖口都磨白了,裤子也起了毛边。
原来张向东是来筹建技校的。他说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好时候,各行各业都缺技术人才。一边说一边掏出个破旧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计划。
"你看啊,这边可以搞机械加工,那边可以办电工班。现在农村孩子最缺的就是一技之长。"看着他说计划时眼睛发亮的样子,我也跟着兴奋起来。
要知道,那会儿能有个技术在手,就等于握着一把金饭碗。我们村就有个学了电焊的,一个月能挣好几十块钱,羡慕死人了。
"小李啊,我看你在部队表现不错,要不要留下来当老师?"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震。张向东的眼睛透过那副老花镜看着我,目光炯炯有神。
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张向东的话。坐在摇摇晃晃的长途汽车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庄稼地,想起自己曾经也在那里挥汗如雨。
站在老家那个破旧的土坯房前,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看见躺在床上的老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
"爹,我想留在部队那边的技校当老师。"我鼓足勇气说。老爹手里的烟袋锅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啥?不回来了?"老爹一下子坐起来,剧烈地咳嗽起来,"你娘都给你相中对象了,村长家的闺女,多好的姑娘啊!人家可是初中毕业呢!"

院子里的老母鸡咯咯叫着,我低着头不说话。这时候隔壁王婶探个头过来:"哟,建中回来啦?听说要分配工作呢,咱们砖厂正缺人手呢,工资可不低。"
最后是我妹妹帮我说了话:"爹,让哥去吧。哥要是能当老师,那多有出息啊!比在砖厂强多了。"她上学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每次说起这事,眼圈都红红的。
就这样,我回到了营区。学校刚开始确实不容易,破旧的营房漏风漏雨,设备器材都是东拼西凑来的。我和几个留下来的战友,白天跑工地学技术,晚上挑灯备课到半夜。
有时候实在撑不住了,就躺在操场上看星星。想起老爹年轻时候也是这样仰望星空,不知道他现在身体好些了没有。
周晓梅就是这时候来的。师范毕业的大学生,爱笑的姑娘,说话温温柔柔的。她来的第一天,我正在修理破损的课桌,一抬头就看见她站在门口,阳光照在她身上,像是带着光环。
看我们这帮大老爷们手忙脚乱,她主动帮着收拾整理。那双白净的手很快就沾满了灰尘,可她一点都不在意。渐渐的,我发现自己总往她那边瞟,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快起来。
可我没敢表白。家里还催着让我回去见那个村长的闺女呢,老爹的身体也时好时坏。每天晚上,我都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徘徊,不知道该怎么办。
直到有天晚上,周晓梅送给我一件毛衣:"天冷了,自己织的,可能不太好看。"那件深蓝色的毛衣歪歪扭扭的,却让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第一批学员来的时候,大多是附近农村的孩子。王德明就是其中一个,家里穷得叮当响,学费都是借的。来报到那天,他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钱。

这孩子争气,学什么都快,我就特别照顾他,没事就带他到工地实践。看着他一点点进步,我就想起自己当年的梦想。
可日子刚有点起色,周晓梅却要调走了。她爸是市里的干部,给她安排了更好的学校。听到这个消息,我整整一夜没睡,在操场上走来走去。
我站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攥着准备送她的手表,怎么也开不了口。那是我攒了半年工资买的,虽然不是什么名牌,但是我觉得挺适合她。
"建中,我不走了。"没想到她先开口了,"我已经跟我爸说了,这里有你,有咱们的学生,我哪也不去。"那一刻,我感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们的婚礼就在学校礼堂办的,简简单单。战友们、同事们、学生们都来了,操场上支起了几张桌子,大家伙儿热热闹闹地吃着花生糖。
连我爹都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周晓梅的手说:"闺女,比村长家的还好。"妹妹在一旁抹着眼泪,说她终于有个姐姐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学校也越办越大。我和周晓梅有了自己的家,生了个调皮的小子,整天在学校里跑来跑去,让看门的老李头头疼不已。
1995年的夏天,我们组织了一次老学员聚会。王德明开着桑塔纳来了,已经是市里机械厂的工程师。还记得他刚来时那个怯生生的样子,现在却穿着笔挺的西装,说话也利索了。
那天晚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当年的往事。有人记得漏雨的教室,有人说起没有课本只能抄笔记,有人还模仿我讲课时的样子,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周晓梅拉着我的手,轻声说:"咱们这些年真值得。"我点点头,望着操场上那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想起十年前那支点燃的烟,那个改变命运的决定。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选择,就能让轨迹完全不同。要不是那年晚走的三天,要不是遇见张向东,要不是留在这所学校,要不是遇见周晓梅,我的人生该是另外一番模样吧。
夜深了,校园里只剩下虫鸣声。我和周晓梅并肩走在林荫道上,月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远处的新教学楼巍然矗立,像一座丰碑,见证着我们这些年的付出与收获。
老爹去年走的时候,握着我的手说:"孩子,你有出息了。"他的手还是那么粗糙,但已经不再有力气了。我知道,他是含着笑走的。
看着身边的周晓梅,看着操场上那棵从我刚来时就在的梧桐树,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人这一辈子,没有什么比找对了方向更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