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大开那日， 大哥飞升成金龙。 全族欢庆雀跃， 我却浑身战栗。 因我在梦里看见一条金龙被捆上祭台， 剖腹挖肝， 斩龙角、剥皮、抽筋、扒骨。 龙王说： 能成为天庭宫宴的食材， 是你们的福报。 后来， 我砸了龙宫， 打上天庭， 这福报谁爱谁给！ 1 “开龙门啦！ ” 仙音湖的水妖精怪们纷纷浮出水面， 共赏盛事。 每五十年， 龙宫会派使者升天梯、开龙门。 有鲤鱼精跃过龙门者， 成龙身， 升仙阶。 这一日， 又逢龙门大开。 高悬在空中的龙门， 云蒸霞蔚， 仙光喷涌。 位列两旁的龙宫精卫， 铁甲林立， 威风凛凛。 在九道天雷的轰隆声中， 一波又一波鲤鱼精被劈下了天梯。 独独我哥和玄泽脱颖而出， 在最后一道天雷的金光中， 一跃成龙。 玄泽是族长的嫡孙， 化成一条赤龙， 而我哥则化成一条金龙。 两龙在空中蜿蜒交错， 龙须狰狞， 龙爪锋利， 龙吼声震得山野动荡。 仙音湖水族一片雀跃， 被众人簇拥的族长眉开眼笑， 一脸褶子生生挤成一朵花。 可我却脸色苍白， 浑身战栗， 竟是……金龙吗?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被鲜血染透的祭台， 空气中满是怨气。 一条金龙被缚仙索牢牢捆着， 一把寒刀在他身上游走。 先割开他的喉咙和四肢， 让血液缓缓流出， 灵力随着鲜血四散。 再剖开他的肚子， 挖出龙肝， 放在了泛着寒气的宝盒中。 然后， 斩龙角、剥皮、抽筋、扒骨。 那锥心刺骨的痛楚， 仿佛一刀刀都割在我的身上。 金龙临死前的龙啸， 地动天摇， 悲愤又绝望。 震惊、不甘、悔恨， 种种情绪强烈将我从梦中惊醒。 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哭着求大哥不要走， 不要去天庭。 “我梦见……”大哥捂住了我的嘴， 我呜呜着抗议。 “桑桑， 有些事， 总得有人做的。” “哪怕会死吗? ” 大哥没说话， 遥看天庭。 “你哥是上天庭当差， 虽说仙妖殊途， 但你哥疼你， 一定会来看你的。”善九安慰我。 善九是大哥的结拜兄弟， 是一只蛟妖， 修为功力不俗。 当初他跟大哥不打不相识， 从湖底到陆地， 昏天暗地打了三天三夜。 胜负没分出来， 倒成了两只饿死鬼， 把我家半个月的口粮吃得精光。 最后善九打着饱嗝说：“你这丫头， 修为平平， 厨艺倒是不错。” 我怀疑他跟大哥结拜， 是为了随时来我家蹭饭。 大哥临走前， 把我托付给他。 善九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说只要我不去砸龙宫， 保证我不会少一片鳞。 谁能想到， 后来我真砸了龙宫。 2 其实， 大哥并不想跃龙门。 他打小极厌恶跃龙门一事， 哪怕整个鲤鱼精族都趋之若鹜。 “成龙成仙有什么好? 上了天庭就忘了自己的家人兄弟姊妹， 断情绝欲， 毫无人性， 这种成仙不要也罢。” 大哥说的是我叔公， 百年前他跃上了龙门， 听说去天庭跟了某个神仙云游四海，好不自在。 百年来， 愣是一封书信也没有。 曾祖父、祖父盼来盼去， 望眼欲穿， 最后想念成了执念， 含恨而终。 我爹临死前， 拉着大哥的手泪眼婆娑，“我这辈都是没出息的， 一个跃上龙门的都没有， 好在你的天资不错， 倒是能试一试。” “要是你能化龙上天庭， 就去找找你叔公， 看看他好不好， 然后给你曾祖、祖父牌位前烧个香， 告诉一声。” “这事我答应了你爷爷， 可我没做到， 爹求你， 能不能……” 我爹是为了找仙草死的， 他在东海深处发现了一株蓝珊瑚， 能极大提升大哥的修为。 可怀璧其罪， 爹爹修为平平， 回来路上被一只灵力高强的鲶鱼精盯上了。 鲶鱼精顺藤摸瓜， 不但抢了蓝珊瑚， 还灭了我全家。 那一天， 恰巧大哥带我去人间游历， 等我们兴高采烈地回来， 一切都晚了。 爹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大哥好好修炼， 跃上龙门。 不光为了光耀门楣， 还为了弥补祖宗们的遗憾。 为这， 父子争吵无数次。 直到爹爹临终时， 大哥哭着应了。 “桑桑， 我得去瞧瞧， 成龙上天庭的前辈们， 为什么都没有音信。” 大哥走得很决然， 只给我留下一道挺拔却萧索的背影。 善九宽慰我：“别担心了， 等你哥上了天庭， 说不定被哪个神仙看中， 从此飞黄……” “你说 ”我打断他，“如果天庭差事那么好， 为什么会轮到我们鲤鱼族? 龙宫有身份尊贵的龙子龙孙， 还有那么多其他水族的精兵强将。” 善九嗤笑一声，“傻丫头， 除了龙族， 其他水族天庭怎么看得上， 龙子龙孙们自持身份，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所以才会便宜了你们族人。” “那你想成龙吗? ” 善九抿了抿嘴， 没说话， 可从他遥望天宫的眼神中， 我看到了渴望和不甘。 妖蛟若想化龙， 需修炼上千年， 其中艰难险阻， 成者寥寥， 哪像我们鲤鱼一族。 修炼不到百年， 跃过龙门就算功成。 “你知道， 其他水族有多羡慕你们鲤鱼精吗? ” 善九长叹一口气。 3 不及十日， 到底出了事。 那日， 仙音湖防护大阵被破， 无数水族惊恐地跃出水面。 半空中杀气腾腾的龙宫卫队， 铁甲铮铮，刀剑刺眼， 将整个湖面上空罩得严实。 老族长颤颤巍巍相迎，“不知龙王驾到，所为何事? ” 龙王不怒自威， 负手而立， 没说话却释放灵力威压。 一时间， 所有仙音湖的水族都无法动弹，其中灵力不足的， 有血慢慢从耳朵和眼睛里流出。 我调动浑身灵力抵抗威压， 快力竭时， 背后有人输送灵力给我， 才让我浑身一松。 回头看， 是善九， 他眼神中传递出信息：别怕， 我在。 龙王给足了下马威， 才开口道：“罪妖桑英， 毁我龙族禁地， 吞噬同族玄泽， 打伤龙卫叛逃， 尔等胆敢隐匿或帮其逃脱者，同罪。” 他威严的声音如春雷般向远处扩散， 惊动了方圆数十里的生灵。 闻此噩耗， 老族长晕厥， 湖面水族面面相觑， 一片混乱。 龙王垂目在湖面众人中巡视， 突然盯住我， 看得我汗毛林立。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从湖中带至空中， 我被人扼住脖颈， 喘息困难， 拼命挣扎。 “桑英，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 你妹妹现在我手中， 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龙王向四周传音。 “好个颠倒黑白， 恶人先告状。”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龙王墨渊， 你敢说龙宫禁地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 是大哥！ 只见他一身青衣， 眉宇间尽是坚毅， 脸色却苍白得厉害， 他从怀中掏出一面水镜，用灵力将镜面放大至空中。 一处阴森祭台， 四周白骨嶙峋， 竟都是龙骨。 “这就是龙宫禁地的秘密！ 一千年来， 多少化龙的前辈， 都被诱杀在此！ “没有飞升成仙， 没有仙妖永隔， 他们不是断情绝义， 而是在这龙宫祭台被抽筋扒骨！ ”大哥愤怒道。 众水族大惊， 望向龙王的眼神从臣服到质疑、愤怒。 “我们毁了祭台， 却不敌龙王。”大哥声音低沉， “玄泽被他重伤， 临死前他甘愿被我吃掉， 只有如此， 我才能融合两人灵力， 逃出龙宫， 揭露真相。” 龙王仰天大笑， “就算你拆穿真相又如何， 我还怕你们鲤鱼精一族不成? 不自量力! ” “你若不怕， 为何不等我彻底吸收玄泽灵力， 再与你堂堂正正一战? ”大哥反问。 龙王恼羞成怒， 一个挥手， 将我从空中甩飞， 好在善九腾空接住了我。 “龙王殿下， 桑英所言当真? ”说话的是我族长老。 “给我们一个交代！ ” “就是, 就是。” 族人们群情激愤， 吵嚷起来。 “为了挖龙肝。” 我想起那日的梦境：梦中斩杀金龙全程都很粗暴， 唯有挖龙肝时格外仔细， 后来还放在宝盒中封存。 我声音嘶哑， 只有身边的善九听清了， 他有些慌乱地转头看我。 我提高音量， 对族人大喊：“龙王为了挖龙肝， 天庭需要龙卫就是个骗局， 他只是想要我们化龙后的龙肝！ ” 龙王阴森森的眼神扫了过来， 大哥闪现在我前方， 挡住龙王。 “墨渊， 这才是真相吧！”大哥脸色铁青。 “是又如何? ”龙王气定神闲，“你们鲤鱼精族有今日风光拜谁所赐? 不过要几副龙肝罢了， 牺牲少数换取全族优待， 多划算。” “至于你， ”龙王抬手指向大哥，“你口口声声拯救族人， 却不愿牺牲自己， 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 “笑话， 你想要龙肝， 你们龙族不是人人都有? 为何不从你的龙子龙孙身上取? ”大哥怒斥。 “放肆！ 我们真龙一族， 血脉高贵， 岂能沦为案板的鱼肉？” “倒是你们鲤鱼精， 有化龙机缘本就该感恩戴德， 只不过拿几副龙肝进贡天庭， 这累的可是你们的福报， 毕竟不是谁的肝都有资格被仙人们享用的。” “牺牲少数， 成就全族， 有何不可? ”龙王云淡风轻。 4 “你凭什么替我们全族做这个主？”我喊道。 龙王轻瞥我一眼， 抬起蓄满灵力的手掌，说道：“就凭尊卑有别， 强者为尊。” 说罢他抬手一掌， 掀起一条水龙， 直冲大哥袭去。 大哥正面迎敌， 他抽出一把骨琴， 用灵力虚拨琴弦， 发出铿锵金声， 将水龙一击而溃。 而后琴音如惊涛巨浪， 一波波扩散， 将四周环伺的龙卫掀翻击落。 龙王皱眉凝视。 “难道是龙吟琴? ”有一族人惊呼。 龙吟琴， 以龙骨为身， 龙筋为弦， 其声有龙吟之效， 可破世间水灵阵法， 此琴极难制成， 需耗费数十年灵力。 所以， 大哥是为了做这把琴， 消耗巨大还未恢复， 才脸色如此苍白吗? 我隐隐为大哥担心。 龙王看穿了大哥的强撑， 再次催动灵力，掀起一条又一条水龙来消耗他。 一时间， 琴声不绝， 灵力碰撞出阵阵弧光， 如同霓虹般灿烂， 被击散的灵气闪着蓝光迅速消失。 僵持了片刻， 大哥的琴音逐渐慢了下来，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似乎每弹一下都需调动全身的力气。 而龙王的攻势却愈发猛烈。 眼见大哥逐渐居于下风， 只见他仰天嘶吼一声， 全身迸发出无数灵力， 直扑龙王而去。 龙王躲闪不及， 被全身闪着灵光的大哥紧紧抓住。 坏了， 大哥想用自爆与龙王同归于尽。 一阵刺眼的白光后， 无数自爆产生的灵气飘散在空中， 如同萤火虫一般， 稍瞬即逝。 大哥自爆前， 转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中， 有坚定， 有不悔， 也有眷恋和遗憾。 可惜， 龙王在最后一刻逃脱了。 他嫌弃地拍拍被大哥抓过的地方， 说道： “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以为自己是英雄， 能拯救苍生， 改天换日。” “可惜， 最终现实都会告诉他们， 他不过就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那一个。” 说罢， 他目光冰冷地扫了一遍仙音湖的水族, 道: “还有人不服吗? ” 5 众水族在他的威压下都低下了头， 有想反抗的， 也被家人亲友紧紧拉住。 我愣怔地站在原地， 心口像被人狠狠攥着， 喘不上气， 而身体像浸在寒潭中， 不自禁地打着寒战。 大哥就这么死了？ 我的耳中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眼前一片昏暗。 昏倒的那一刻， 我侥幸地想， 这又是一场梦吧。 这梦， 太可怕了。 再醒来时， 我伏在一人的后背上， 他稳健地行走， 一双手臂稳稳地托住了我。 我的额头很热， 脑子一片混沌， 许多片段不断浮现。 “哥……”我下意识呓语。 “大哥……”低沉回应， 我拼命甩甩头，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哦， 想起来了， 大哥这是背我去找仙医看病呢。 鲤鱼精族， 人人生下来皆可修炼， 可偏偏我天生灵脉不通， 止步在了起点。 族里人都说我是个废物， 劝爹娘放弃我，任我自生自灭算了。 是大哥一顿发狠， 赶走了阴阳怪气的族人， 说就算找遍天涯海角， 总能找到仙医治好我的病。 龙宫的龟仙人， 九黎山的巫医， 人间的游医道人， 只要有一丝希望， 他都不肯放弃。 直到找到姜水湖畔， 有一老者在垂钓， 鱼竿上没饵， 高悬于湖面之上。 大哥说老者是个奇人， 请他指点迷津。 那老者看了我一眼， 问大哥：“机缘难得， 我只能点化一人， 便是助你飞升成仙也容易， 你确定要替她求吗? ” “我并无所求， 只为舍妹。” “她命格已定， 何不顺应天命? ” “蝼蚁尚且求生， 有一丝转机， 总得竭尽所能。”大哥坚定道。 老者哈哈大笑，“那我便帮你们一帮。” 说罢， 就在我的额头轻点了一下。 刹那间， 我的识海一片清明， 全身的经脉也如同涓涓细流般流动起来。 大哥大喜过望， 跪下就拜， 却不想老者只留下一句话就消失了。 “机缘难得， 望你将来不要后悔。” 后来我的身体逐渐好转， 虽修炼跃龙门没指望， 但炼成有些许自保之力还是可以的。 我所求不多， 只想余生与家人在一起， 平安地相守。 可是…… 我没有家人了。 我惊愕地想起来， 仙音湖大战， 大哥自爆而亡， 那现在是谁在背着我? 我挣扎地从那人背上下来， 看他转过身来， 是善九。 “桑桑， 你已经昏睡了三日， 你的族人偷偷帮你哥备了后事， 墓碑的碑文还空着，我想带你来看看。”善九说道。 我的梦彻底醒了， 一座新墓残忍地出现在视野中。 “你走吧， 我想跟大哥待一会儿。” 善九欲言又止， 这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不过苍白又无力， 最终他默默转身而去。 6 我本有个温暖热闹的家。 我用灵力在碑文上一笔一划地刻着字， 思绪却四处飘荡。 我家九口人， 父母慈爱， 大哥英武， 二姐贤惠， 四个弟弟个个调皮又活泼。 我家在仙音湖湖底， 这里物产丰富， 灵气充沛， 周遭生灵繁衍不息。 爹娘只希望一群孩子中， 有个能跃过龙门光宗耀祖的。 大哥只想云游四海， 赏美景， 饮美酒， 自在又快活地逍遥一生。 二姐瞧上了族长的嫡孙， 暗暗做着少女怀春的绮梦。 而几个弟弟， 可惜灭门那日他们还太小，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们各自的梦想。 为了修炼， 全家被灭门。 大哥好容易跃过龙门， 成了龙， 却魂飞魄散， 尸骨全无。 他们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 可结果， 让我们全家付出惨重代价的修炼和跃龙门， 都不过是一场骗局。 我不知道， 将来有一日我见到地下的爹娘， 该怎么说。 说他们一直努力了大半生的跃龙门， 只为了成龙后变成神仙酒席上的一道菜? 说大哥成了龙， 拼尽全力魂飞魄散， 也没伤着仇人的一根头发？ 说我们一家引以为傲成龙的先辈， 早已被诱杀吃掉？ 说我们鲤鱼精一族， 勤恳修炼上千年， 不过是前赴后继地去送死？ 我说不出口。 这一切， 对我们鲤鱼精族人来说， 太不公平。 我刻好碑文， 拂去石碑上的碎屑， 站起身来。 “哥， 我得走了， 那座龙宫还有我们的仇人， 我得去找他们算账！ “下一回， 我带龙王的头来祭奠你。” “要是不成， 我就来陪你， 你在身边给我留个位置， 好不好？” 7 我回到族内神庙， 族人们在此处商量对策。 神庙是我族中圣地， 庙内粗壮的升龙柱上用金粉刻着千年来每一位成龙的先辈。 最新添上去的两个名字是玄泽， 桑英。 我靠着升龙柱坐下来， 听着族人们吵吵嚷嚷。 “那龙王太欺人太甚， 我们要告上南天门， 让玉帝给我们评评理！ ” “龙王已统管四海上千年， 真闹出了事，你觉得玉帝是袒护龙王还是给咱们做主呢？ ” “那怎么办， 难道就这么算了？” “要我说， 咱们全族就该一齐打到龙宫去， 拼死也得争一口气！” “族里灵力最高的玄泽和桑英都打不过，就凭你我这点灵力? 估计都冲不到龙宫的门! ” “那怎么办？就当缩头乌龟？ 任由龙王如此欺辱咱们？” “要我说， 以后再升龙门的时候咱们谁也别去， 没人能化龙， 龙王自然也就没办法了。” “哎， 实力不如人， 只能任由欺凌， 可悲啊。” “这世道就是弱肉强食， 谁让咱们实力不济？忍着吧! ” …… 我抬头， 从升龙柱上一排排金粉漆刻的名字逐一看上去， 直到看到最高处的那个名字——玄夜。 那是我鲤鱼精族千年前横空出世的一位大英雄。 正因有玄夜， 我鲤鱼精族才从众水族精怪中脱颖而出。 当年玄夜炼化了不烬树的火焰， 不烬树是上古神树， 它的火焰有焚天灭地之能， 任何水都不能浇灭。 玄夜凭神焰打败了大荒四海五川所有的水族高手， 包括当时还未封为龙王的墨渊。 要不是玄夜早早陨落于魔族鬼蜮， 恐怕如今住在龙宫里的， 应是我鲤鱼精一族。 所以哪有什么天生的四海五川之主？ 龙王当年也不过是玄夜的手下败将！ 我腾地站起来， 责问道：“你们抬头看看升龙柱上的名字， 是不是你们祖辈的先祖亲人？” “他们本该无疾而终， 再不济也该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 而不是被人诱杀， 最终成为别人宴席上的一道菜！ “那是对他们的羞辱，也是对我们鲤鱼精族的羞辱！” “玄泽和桑英拼死也要把真相揭穿， 如今只换得你们的苟且求生吗？” “我要去天宫告御状，你们谁跟我一同前去？ ” 族人们躲闪着眼神， 在我的巡视下一个个低下了头。 “好 ，你们不去，我去！”我毅然转身。 “桑桑， 去天宫的路早被龙王重兵把守，你这是去送死啊？”有关系亲近的族人劝阻道。 我想起大哥走前说的话： 桑桑， 有些事， 总得有人做的。 8 可笑的是， 我刚出仙音湖， 就被埋伏的龙卫抓住了。 龙王用两指夹起我用灵血写的状书， 扫了一眼， 嫌弃地丢在了一边。 “不自量力。”龙王轻蔑道， 看我就像看一个笑话。 “你知道之前抓捕桑英时， 谁出力最大吗？”龙王瞧向殿内角落， 提声道，“善九， 出来吧。” 我惊愕地转身， 只见善九苍白着一张脸，慢慢从角落中挪出来， 跪拜在殿中。 “听说他和你哥是结拜兄弟？”龙王大笑，“论背后插刀子， 兄弟可比敌人狠多了。” “如今， 他也算求偿所愿， 用兄弟的命换了前程。” 我牙齿咬得咯咯响， 眼中盛满了怒火， 善九一直垂着头， 一眼也不敢看我。 我后知后觉， 龙王逼大哥现身那日， 善九出现在我身边， 哪里是为了保护我。 只是为了让龙王一眼就认出谁是桑英的妹妹罢了。 可恨！ 我被龙王关进了龙宫地牢的“火刑狱”。 这是对水族精怪最重的刑罚。 即便灵力高强的高手， 也熬不过一个月，而如我这等灵力低微的， 更是不出十日就能被烧得渣都不剩。 我用灵力将自己全身都罩住， 盘坐在地上， 以抵制来自四面八方的火焰。 对水族来说， 被火焰炙烤的痛苦比其他族类强了许多倍。 熬了七日， 我精疲力竭， 灵力罩也堪堪欲破。 就在我被炙烤得头脑发昏， 即将痛晕过去时， 却隐隐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那人熟练地跟看守的龙卫寒暄， 之后火刑狱被打开， 有人走近， 抬眼看， 竟是善九！ “桑桑，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求求我，我便帮你去龙王面前求个情。”善九一脸轻佻神色。 我已没了骂他的力气， 索性闭眼。 没想到善九却急了眼， 一把将我抵在墙边， 骂道：“不识好歹！ 看我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 我被他禁锢得无法动弹， 挣扎中他吻住了我， 我还来不及反应， 一颗清凉珠子被他送至我的口中。 我的五脏六腑瞬间清凉， 这是千年冰玉？ 我神志清醒了些， 而站在一旁的龙卫则嬉笑着看好戏。 “兄弟， 行个方便呗？ ”善九侧头冲他们喊道， 几个龙卫坏笑着走开。 “桑桑， 冰玉你收好， 你再坚持几日， 我一定想法子救你出去！ ”善九变了神情，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我张嘴就要把冰玉吐出去， 谁要他来救?却被他一手捂住嘴。 “桑桑， 你听我说， 想找龙王报仇， 单枪匹马是不行的。” “我走的路， 跟你哥不一样， 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但是你信我。” “龙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其他水族对龙王也多有积怨， 我已经在四处游说。 “但我需要时机， 你再等一等我， 好不好？”善九说得一脸认真。 “我哥是不是你出卖的？ ”我反问道。 “那只是权宜之计， 桑桑你信我， 我对龙王的恨不比你们少， 但是硬碰硬是不行的。” “这地方我不能多待，冰玉你收好，先护住心脉，不管如何， 先活着！ ” 说罢， 善九便匆匆走了。 9 我把冰玉吐了， 一瞬间， 五脏六腑又坠入热浪之中。 “你不信他？ ”一个白发老者浮现在半空中。 我赶紧去看监守龙卫。 “我设了禁制， 他们看不见也听不到。” “怎么？不记得我了 ？”老者提示道，“姜水湖畔、悬空垂钓。” 是他！ 那个点化我， 疏通我经脉的医者！ “当年你哥要不把点化的机会让给你， 跟着我修炼个三年五载， 哪能有今日的下场。” “而你就更不争气了， 我都提前引了梦给你，你还是没拦住你哥。”老者叹息道。 我心头一酸，可流出的眼泪迅速被火焰蒸发了。 我默默磕了三个头，老神仙屡屡相助， 是我们没用， 没接住这份机缘。 老者满意地捋捋胡须， 继续道：“你为何不信刚才那人？”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回道。 老者点点头， 继续道： 你想报仇， 也不是没有法子， 只是——” 我满怀希冀地望着他。 “得等你死了，让火焰烧尽你的血肉， 只剩下尸骨时，若那时你的魂魄不散， 方有一丝转机。” 这是置于死地而后生? 好，我马上收了灵力罩，周遭的热浪直面而来，舔舐着我的全身，很快我便疼得晕厥过去。 “哎哎，你这孩子这么性急？ 再陪我唠一会儿， 我还没说完……” 再有意识时，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远处有一处光亮， 我飘荡着上前。 “我, 玄夜。” “我, 墨渊。” 两人同声道：“天道为证，我二人今日结拜，结为兄弟，从此共抗妖魔，生死与共！若违此诺， 天地不容，人神共弃！ ” 谁？这名字为什么听起来这么熟？ 墨渊？龙王墨渊！ 玄夜？玄夜不是千年前我族那个英雄？！ 眼前的场景不断变幻， 我看着他们一路斩妖除妖， 风头无两。 后来玄夜炼化不烬树神火，众水族精怪都簇拥在他身旁，墨渊的眼中生了妒忌。 两人一同去魔界鬼蜮除魔，大功告成之际，墨渊背后重伤玄夜，逼其化出原型龙身。 之后，玄夜被墨渊拖到东海禁地，抽血、斩龙角、剥皮、抽筋、扒骨。 曾经的噩梦又真切在眼前上演了一遍。 原来梦中那条金龙， 是前辈玄夜！ 他是我鲤鱼精族第一条被墨渊斩杀的龙。 而墨渊，则凭借除魔大功，成为四海五川之主——龙王。 10 成为龙王的墨渊，并非万事随心。 鲤鱼精族又出了几位后起之秀， 他总感觉他们身上有玄夜的影子。 他将他们骗来诱杀， 就在杀死玄夜的祭台， 龙血一遍又一遍地流淌。 最开始， 他也怕事情败露， 日日悬心。 后来， 他用龙肝献媚天帝， 与天宫关系越发密切， 便愈发肆意张狂。 一波又一波成龙的鲤鱼精， 都死在了龙宫禁地的祭台上。 经年累月，鲤鱼精一族人才逐渐凋零。 他许久没在哪个人身上，发现有玄夜影子。 而五十年一次的开龙门，能跃过龙门的鲤鱼精， 愈发稀少。 墨渊相信，再有几百年，鲤鱼精这一族的精英血脉，就会断绝了。 而剩下的，不过是泯于众人的平庸精怪，不足为虑。 谁能想到这千年的谋划，竟被两个小子揭穿。 可揭穿了又如何? 长久以来的驯化和奴役，鲤鱼精族人早就没了胆气。 如玄夜那般的强者，再也不会出现了。 而玄夜的一丝残魂由不烬树火晶护着， 百年凝聚不散，逐渐凝成幻像。 他前后收了好几个徒弟，可没一个能接得住神火的传承。 死了几个徒弟后，他突然惊醒。 自己到底在干嘛? 为了他个人的私仇，要让多少后人飞蛾扑火? 算了。 后来他四处游历，不问事事。 直到那日在姜水湖畔遇见一对兄妹。 11 眼前的场景又开始变幻，我看到爹娘、二姐和弟弟们，站在一束光下， 一齐向我招手。 他们在的地方，温暖又明亮。 我不由自主向前走去，而大哥在另一个方向出现，拼命摇头。 他焦急的眼神告诉我，快回去！ 我顿住脚步，转身被一股大力猛地拽走。 一阵混沌后，我发现自己飘在空中，往下看，身体已烧得只剩下白骨。 老者将一团散发着流光溢彩的火焰放在我胸口处， 眨眼间，浑身的血肉如同枝蔓蔓延般生长，恢复如初。 “当年所有人都羡慕我得了神焰， 却不知我在不烬树下，被烈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血肉尽毁后重铸，才炼化了火晶。”老者无限感慨。 “墨渊以为吃了我的龙肝， 就能获得同样的能力，可惜白费了心机。 “这一千年来，我与许多人结过缘，其中不乏灵力高强的，但他们都没能接住传承。” “我以为点化你不过是一次随心而为， 没想到天道轮回，竟然早有定数啊！” “孩子，去吧，你的仇得亲手去报 才痛快。” “ 另外 ，见了墨渊老儿 ，帮我带句话……” 12 东海龙宫巍峨气派，穿梭其中的宫娥如仙女般，曼妙多姿。 一片歌舞升平，岁月静好。 我带着族人围住这座宫殿时，没人会相信如此温顺怯懦的种族也会反抗。 就像弱小的兔子在濒死之际，也会奋力一搏，给空中猛禽雄鹰致命一击。 没了玄泽和桑英的龙肝，又没人自愿去跳龙门，龙王索性抓了族中一半的精壮青年， 逼他们就范。 鲤鱼精族被逼到了墙角，再不反抗，就是灭族。 老族长将象征族长权威的龙头杖给了我，将族中宝库打开，任族人挑选宝器神兵。 但再多的兵器宝物，也不足以将族人武装至与强悍的龙卫相抗衡。 我带领族人去密林深处挖了一种菌菇， 那是雷火击烧林木后长出的，能使人头脑发晕，灵力凝滞。 菌菇燃烧的烟雾从四面八方飘来，将龙宫层层罩住。 冲出来的龙卫，没过一刻，便在烟雾的侵袭下手脚发软，毫无战力。 只剩下少数灵力高强的将领，以及龙王墨渊。 看到我双掌燃起的火焰，墨渊的眼中满是震惊。 我双掌齐舞，直冲墨渊而去 一个想要邀功的龙卫将领冲过来，挡住火焰。 但下一刻他就后悔了，因为这火焰将他引来灭火的海水都点燃了。 哀嚎了几声，他被烧成一片灰烬。 没有人再敢向前，我面前只剩下双眼猩红怒视的墨渊。 “没想到是你，怎么会是你？你原本只是一个灵力低微的小妖！”墨渊不甘心道。 “大概天道就喜欢以弱胜强，对了，有人让我给你捎句话。” “他想问你， 这一千年的噩梦缠身，可还欢喜？” “玄夜？”墨渊脸色发青，目光森寒。 我耸耸肩，“当年你在他背后……” “闭嘴！”墨渊像被人踩了尾巴，厉声打断我，他的手掌凝聚着灵力，吸收着四面八方生灵的力量，无数瘫软在地的龙卫的灵力旋风式地聚向他。 “原来，你也会害怕啊。”我轻叹道。 此等吞噬他人灵力违逆天道的禁术都敢用，墨渊这是彻底不装了。 我挥动手掌，四周腾起了火焰，就像栅栏般将我俩团团围住。 墨渊用灵力引来雷云，一时间，雷声轰隆，金色闪电闪烁，火焰栅栏被击碎后又重新凝聚。 没想到就在火焰出现缺口的瞬间，墨渊化出龙身溜了出去。 真是狡猾，刚做出一副跟我同归于尽的架势，竟是要临阵脱逃？ 我心中嗤笑，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一团又一团的火焰在他身边炸开，点燃了龙宫的每一处角落。 最终，墨渊被我逼至龙宫深处的一处密室。 那密室设置了重重禁制，然而任何水系法术在神焰面前，都不堪一击。 “我记得你说过，尊卑有别 强者为尊，那么今日我强你弱，你还有何话说？”我踩着火焰一步步逼向他。 墨渊逃了一路，喘息道：“我乃，乃真龙血脉，天生尊贵，你们鲤鱼精族不过是假龙，凭什么跟我讨论尊卑？” “我警告你，我的龙王之位是天帝亲封，就算你能踏破龙宫，但你想与整个天宫为敌么？” 你看，跟这样的人不能讲理，因为他永远有理，不但有理还嚣张。 我用灵力将火焰凝成一道火鞭，一挥手，墨渊哀嚎一声，翻滚在地。 “这一鞭，是替玄夜前辈抽的，因你两面三刀，背信弃义。” “这一鞭，是替我鲤鱼精族人抽的，因你恃强凌弱，诱骗我族人上千年。” “这一鞭，是替我族化龙的前辈抽的，因你偷梁换柱，枉杀无辜。” “这一鞭，是替我大哥抽的， 因你……” 我说不下去了，一腔怒火都化成火鞭的鞭痕，一道又一道叠加在墨渊身上。 墨渊被抽得皮开肉绽，火焰燃遍他的全身。 我砍下他的脑袋，不是为了给他一个痛快。 我答应过大哥，要用龙王的头去坟前祭拜。 13 天宫的援兵来得很快。 真是可笑！ 千年前墨渊在背后暗算玄夜时他们没来； 墨渊开龙门诱杀我族先辈时他们没来； 龙族在四海五川欺压各水族时他们也没来； 现如今龙宫倒了，墨渊死了，他们却来得飞快。 族人们在天兵天将的冲杀下，一溃即散。 我握紧手中的火鞭，一怒杀向南天门。 天宫神殿，云雾缭绕，如同仙境。 “丫头，凭你一人之力，与整个天宫作对，可是一去难返啊。”玄夜前辈现身相劝。 “一去不回便不回吧！ ” “丫头，你比我强，也罢，就让我这残魂再助你一臂之力吧。” 我握着火鞭高高跃起。 熊熊烈火， 燃遍天宫。 死在我火鞭下的天兵天将越来越多，我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重。 终于，我战至凌霄宝殿，站在天帝面前。 “奇怪，你们神仙不都辟五谷不食人间烟火了吗？为什么还要吃龙肝？” “难道你们从来没问过，墨渊进贡的龙肝从哪里来的吗？” 天帝威严，声如洪钟，“贡品这等小事，天宫为何要追究？” 我笑了，原来如此。 神仙们高高在上，俯瞰万物，万物如蝼蚁。 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意。 但蝼蚁虽小，可溃堤千里。 随我杀上南天门的族人们，一个又一个聚集在我身后。 天帝开始轻蔑地笑，后来慢慢沉下脸。 站在我身后的水族越来越多，蛟族、腾蛇族来了，鲛人、巨龟族也来了，他们高高低低、各类战衣武器，像个杂牌军。 领头的是善九。 大家控诉着龙王墨渊的欺压霸道，愤愤不平。 众怒难犯，最终天帝妥协了，他提议不再追究水族冒犯天庭的罪责；公布墨渊种种罪名罢黜封号，撵龙族出东海；四海五川之主由众水族推举，不用向天庭进贡龙肝。 14 在众水族的一片欢呼声中，我将火鞭化为利刃，捅进了天帝的胸口。 凭什么，凭什么天帝以为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 凭什么此刻他还高高在上地对我们发号施令？ 善九对我大喊：“桑桑， 你疯了？！” 此刻的我比任何时刻都要冷静。 墨渊种种恶行，根在天庭，不彻底将天宫覆灭，假以时日，还会有另一个墨渊出现。 有天宫在，谁能保证今日屠龙少年，来日不成为恶龙？ 漠视众生的天宫，就该毁掉。 众人愣怔片刻后，陷入巨大的狂喜中。 天帝死了，天宫已乱，天地间秩序需重塑，功名利禄就在眼前，千万年难遇的大机缘！ 届时将有无数英雄出世，重定三界。 而我则带着族人们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仙音湖已残破，天下之大，一定有适合鲤鱼精族生存的桃花源。 我们将在那里繁衍生息，安居乐业。 并告诫后代族人： 正因黑暗四伏，光明才尤为可贵。公平从不在上位者口中，而在强大的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