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从来不是什么你死我活,而是妥协的艺术。现实中通常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谈,只能拿实力说话。
常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我们读史也常常会看到这样的拧巴现象。皇帝是天下共主,但是总有几个地方强藩拿皇帝的话不当回事儿。强藩统帅雄据一方,却得对自己的部下将校妥协让步。而这些将校们虽然名位不显,却是实际的既得利益者,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活的相当滋润。

自763年唐朝安史之乱以后至961年赵匡胤整顿北宋禁军之前,这将近二百年的时间,就是一个拧巴扎堆儿的时代。皇帝看着藩镇节度使不爽,藩镇节度使看着手下的将校们不爽,大家都知道对方看自己不爽,却又非常享受这种让人看着不爽又让人无可奈何的感觉。
皇帝也曾试图发泄心中的不爽,尝试整治各种不服。可节度使们深知唇亡齿寒抱团取暖的道理,一个打不过大家一起上。结果一顿拳脚交锋下来,皇帝被打的灰头土脸,从此学会了把不爽藏在心里,并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来维持体面。毕竟日子还得过,皇宫里的生活还算优渥,妃嫔宫娥也都挺漂亮,为了一块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踏上的土地费心费力,实在犯不上。
节度使打赢了皇帝,自我感觉相当良好,打了半辈子仗,也该好好享受享受了。于是开始作威作福,至于那些跟着自己南征北战的兄弟们,可以先苦一苦,毕竟分工不同嘛。

兄弟们一看这不对啊,没打仗日子就挺苦,仗打完了日子还这么苦,那这仗不白打了么?回头一看交椅上的节度使又白又胖,后院的女人们穿绸裹缎戴金银,日子苦的原因仿佛找到了。当时就有脾气爆的把节度使从交椅上拉了下来,众兄弟齐动手结果了性命,瓜分了后院的女人和财宝。
可节度使的位子还得有人坐吧,外人又不放心,还是从兄弟们中间选一个吧!新选的这位发财又升官,往交椅上这么一坐当时就觉得自己行了!可不经意的一瞥,看到了地上未干的血迹和前任的尸体,一阵背心发凉,于是心中默默记下,再苦不能苦兄弟!
另外新官上任得有个证件吧,赶紧派人去跟皇帝商量商量,注意一定要讲礼貌,皇帝可是个体面人。当皇帝看到礼数周全的藩镇使者和呈上的供奉清单后,对着身旁的宦官露出会心一笑,赶紧,把吏部那些没地方搁的委任状拿一张来,再拿朕的玉玺给盖个章。

皇帝、节度使和节度使的兄弟们,各方默契配合心照不宣,一个看似十分合理却又让人倍感拧巴的时代就这样形成了。这时代,凭的是实力,玩儿的是“艺术”,至于道德和法制只能先靠边站了。而有一个藩镇就将这种“艺术”玩儿到了极致,以至于流传出一句话来形容其“艺术”造诣之高超,“长安天子,魏博牙兵。”今天我们就来聊一聊关于魏博牙兵的故事。
魏博牙兵的建立者是魏博首任节度使田承嗣,田承嗣是安禄山手下悍将,为人既凶悍又狡诈。安禄山起兵范阳,田承嗣便充当了开路先锋的角色,率军一路横扫河洛。
到了安史之乱后期,田承嗣协助史朝义驻守邺城。眼见伪燕政权要不行了,田承嗣情真意切的劝史朝义回范阳搬兵,“大王你放心去吧,我就守在这等你回来!你可要回来啊!大王!”。可前脚两人才洒泪分别,田承嗣扭头就投降了唐军,随即在仆固怀恩的斡旋下摇身一变成了唐朝的魏博节度使。

安史乱后,河朔出现了四个由安史降将统治的藩镇,分别是昭义薛嵩、成德李宝臣、魏博田承嗣和范阳李怀仙。田承嗣凶悖之名虽然闻于天下,但是在河朔四镇中他的底子确是最差的。李宝臣继承了安史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四镇之中以成德战力最强;李怀仙雄踞范阳天高皇帝远,又得安史囤积的大量财货,也是兵多粮足;薛嵩是唐军名将薛仁贵之后,根正苗红,虽然一时走错了路,迷途知返后也能左右逢源。唯有田承嗣,处四战之地,平叛后期的战斗主要在他的辖区内展开,地方残破,部队战损严重。
为了在强藩林立的河朔立住脚跟,田承嗣“重加税率,修缮兵甲;计户口之众寡,而老弱事耕稼,丁壮从征役,故数年之间,其众十万。仍选其魁伟强力者万人以自卫,谓之衙兵。”衙兵即牙兵,魏博牙兵由此而生,它是田承嗣为扎根魏博打下的根基,魏博步兵也自此有了精悍之名,成为了一支和成德骑兵并称的强大武力。

不过此时魏博牙兵战力虽强,实属田氏私军,在政治上并无话语权。自田承嗣始,后续田悦、田绪、田季安等四任田氏节度使都对藩镇掌控力极强,而牙军仅为节度使之爪牙。直至三十二岁的田季安英年早逝,幼子田怀谏即位,田氏家奴蒋士则弄权,随意处置军中将校,激起了牙兵的不满。
为了维护自身利益,牙兵杀蒋士则,并将身为田氏宗亲的衙内兵马使推倒前台,拥为留后。田怀柬在田兴的维护下被遣送回府邸,田承嗣一脉统治魏博四十九年至此终了,这是魏博牙兵第一次相对独立的介入魏博的权力斗争。之所以说是相对独立,因为新任节度使田兴虽然是牙兵们推举上位,但由于其颇具政治头脑,在上位之后对魏博依然保持着极强的掌控力。

田兴上位后自度非田氏正宗,若想名正言顺的执掌魏博还需借助朝廷之力,同时牙兵势力干预节度使之位已初见端倪。出于自身宗族之考虑,田兴决定“守天子法,以六州版籍请吏”,并与魏军诸将盟誓,归顺朝廷。
唐宪宗对田兴的拨乱反正大为赞赏,不仅正授田兴为魏博节度使,还给予魏军丰厚的赏赐,帮他树立军中威望。又给田兴赐名“田弘正”以示荣宠,这一事件史称“魏博归朝”。
魏博的归顺不仅使河朔割据势力失去了核心枢纽,强藩魏博的重新选边,更增强了唐军伐叛的战力。

淮西之役,田弘正之子田布领军三千助战,正面击败吴元济引以为傲的骡军;征讨成德,魏博全师压境,王承宗不得不割德、棣二州以自解;征讨淄青,田弘正亲自挂帅出征,直接促成了李师道的覆亡。“魏博归朝”实乃宪宗朝实现“元和中兴”,全国名义上获得统一的决定性事件。
可是随着田弘正家族的步步高升,魏府的节帅和牙兵却在逐步割裂。田弘正的子侄宗族越来越多的入朝为官,他们在朝的生活奢靡,需要将魏州的财货源源不断的输往京城供这些人消费。魏师出镇作战屡建功勋,一方面获得朝廷的嘉奖,将士越发骄横,一面却要负担田氏家族的巨大支持,生活得不到改善。这使得牙兵们开始思考,“归朝”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一个举家迁往京师的节帅是否真能代表本镇军民的利益。

恰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田弘正死了。早些时候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病故,唐廷欲借助田弘正的威望,压制成德的割据势力,于是以田弘正为成德节度使。田弘正心知肚明,他前不久才率军征讨成德,成德人必然对他心存怨恨。可是皇命难违,他只得带两千魏博牙兵前往成德赴任,既为个人护卫,又为帅府纲纪。按照唐例,军队征发,在本镇即由本镇供养,出镇即由政府财政供养,因此田弘正上表为这两千牙军请饷。
没想到,时任度支使崔淩是个死脑筋,他一看田弘正的奏表,就说这不合规矩,你是成德节度使,成德自有军队,你非调两千魏军去干什么?更可恨的是,这崔淩不明事理,田弘正堂堂方面大员的奏表!就算认为不合规矩,你倒是向上级请示请示啊!可崔淩不,田弘正四次上表都被他扣押了下来。最终这两千牙军因无粮饷,不得不在第二年的七月返回魏州,田弘正成了光杆司令。果不其然,七月二十八日镇州军乱,田弘正及其参佐、家属、将吏三百余口皆为乱军所杀。
田弘正是在唐宪宗“元和伐叛”中成长起来的威名赫赫的节帅,他的身死使朝廷失去了一位干员,河朔藩镇倒下了一面旗帜。不仅成德的割据势力再起,骄横的魏博牙兵也被揭去了封印,元和中兴的一统局面至此开始土崩瓦解。

成德杀田弘正再叛,魏博节度使李愬慷慨誓师,魏博将士感怀田弘正往日情分个个义愤填膺痛哭流涕。可不幸的是李愬恰在此时病倒了,并于当年死于洛阳,屋漏偏逢连夜雨,朝廷又失一员悍将。于是朝廷以田弘正之子田布接替李愬,统帅魏师,田布身负国仇家恨,到镇之后即变卖在魏州之旧产,和己之月俸百万赏赐魏州军士,而后率魏军三万七千征讨成德。
可惜,田布虽为田弘正嫡子,但论军中威望却不及前任李愬,更遑论其父田弘正。田氏威望既衰,魏博将士也不想再为朝廷卖命,又赶上风雪粮饷不济,魏军不战自溃。精锐牙军皆随牙将史宪诚归镇,追随田布的只有数千人。

当田布回到魏州,召集诸将再议兴师之时,以牙军为代表的魏军诸将彻底背弃了与田弘正的盟约,皆曰“尚书能行河朔旧事,则死生以之;若使复战,皆不能也。”田布心知大势已去,狂澜难挽,挥泪写下遗表上奏朝廷“臣观众意,终负国恩,臣既无功,不敢忘死。伏愿陛下速救光颜、元翼,不然,则义士忠臣,皆为河朔屠害”。随后,田布抽刀自尽于亡父田弘正灵前。
田布死后,魏博牙将史宪诚被众军推举登上了节度之位。可不同于田承嗣一脉在魏博六州恩威素著,也不同于田弘正、田布父子得朝廷的信重与支持。史宪诚只是牙军们从自己的同僚中推选出来的一个代言人而已。

此后的魏博节度使也皆如史宪诚之类,既无绝对威望,又无朝廷背书,只是借助魏军向朝廷讨个名位而已。因此他们不得不处处讨好以牙兵为代表的下级军校势力,竭力满足他们的贪婪和欲望,即便如此,稍有不慎还是会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魏博牙兵自此成为了主导魏博的政治势力,“长安天子,魏博牙兵”自此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