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一生的关切不离礼乐文化。他授徒、从政、删诗作史的事业都是为了学习礼的内涵、恢复礼的秩序、发扬礼的精神,而这主要通过美育的途径来实现。
孔子的先祖是宋国贵族。他的出生地是鲁国,这是当时周礼保持得最好的地方。孔子年少时曾经以“陈俎豆,设礼容”作为儿时的游戏,到了十五岁就立志要学习礼,后来凭借知礼的专长在家乡充当司仪。这是当时一般儒者的本行。后来,孔子在齐国领略了比乡校之礼更加高等级的礼乐,以至于闻韶乐之后“三月不知肉味”。孔子以其对礼的理解和掌握而渐受瞩目,鲁君曾派专车送他到周天子的都城洛邑去学习周礼,据说还求教于周大史老聃。由此,孔子得以从宏观的视角来反思周礼的精神与损益沿革。回到鲁国后,孔子在政治上不得施展,遂大兴私学,在诗、书、礼、乐(《礼记·王制》称“四术”)的研究与传授当中深化对礼的理解。孔子看出,虽然王官学也注重培养贵族的各种德行,但弊端在于支离,缺乏生命力。周礼的体系虽然张扬了人世的实践理性,但就具体的实践者而言,仍然是他律的。孔子的目标是将“天”引入到人的精神世界和行为方式当中,扩充“人”的内涵。
孔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教育家。他的教育思想的核心是文化教养对人格的整体提升。孔子关心政治的秩序,但他认为,政治的最高形态是教育。这种教育首先意味着当政者的自我教育,即和而不同的君子人格的陶冶。君子能够在具体的行为选择当中,随时依礼而树立人事的典范。在孔子看来,君子对于礼的领会,要由诗教的体验而自然地“兴”起,并在乐教和无处不在的人生艺术里得以成就。这是春风化雨般的美育,它能够使人充分领略到学道习礼的美好。《史记·孔子世家》称“弟子弥众,至自远方”。
孔子52岁官拜大司寇,掌管狱讼兵刑之事,并开始研读《易》。他因执礼而立功荣显,又因崇礼而开罪权臣,遂周游列国,以求彰道。然而,当时的历史情势是列国都开始以国家的强大为追求目标,以重赋强兵为手段。这与孔子为太平之世所悬的正名分、行仁政、施教化的理想背道而驰。孔子在权势普遍下移的列国当中周游了14年,屡屡碰壁。
孔子68岁时返回故国,从事更深层、更深邃的文化重建工作。他根据毕生的阅历与思索,编《书》,删《诗》,序《易》,作《春秋》,把周文化的精髓凝结在了历史的判例和哲学的概括当中。此时,孔子已从为一时一国正现实政治之名,转向了为天下万世正伦理秩序之名;从为周礼彰显意义,转向为人的社会、生命彰显意义。孔子也曾欣慰地说:“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得其所”就是因为正位而获得了安顿之处。经由孔子的正本清源,古学四术(诗、书、礼、乐)加上《易》与《春秋》,这些古文化的宝库获得了长久而广泛的思想意义,成为绵延至今的“六经”。
依从政的角度看,孔子大概是失败的;然而作为人类文明当中极其少数的能够立德的人,孔子却是一个伟大的成功者。在孔子当世,就有人讥评他“博学而无所成名”(《论语·子罕》),甚至有人说孔子及不上他的学生子贡。子贡听后回答说:我的学识才干让人觉得美好,是因为容易被人理解,譬如人可以轻易地透过低矮的院墙看到院内的景致,而夫子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却掩藏在高达数仞的宫墙内,没有相当境界的人是看不到的。(《论语·子张》)孔子的人格气象和思想的价值虽然不见知于当世,却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中“黯然而日章”(《礼记·中庸》)。司马迁评价说:“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於夫子,可谓至圣矣!”(《史记·孔子世家》)自司马迁至今,又有两千余年,六十余世,孔子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不仅没有减退,反而更加光辉,而且还进一步推至异族他邦。究其原因,在于孔子思想的格局甚大,其关切超乎一国一时的治理,而指向了社会秩序与人的生命意义的统一。这种统一是不分时代、民族、文化的人类普遍关怀。

摘自叶朗主编《中国美学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