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虎丘」 | 网图
陶庵梦忆
「虎丘中秋夜」
「陶庵梦忆」 | 1932年，朴社，俞平伯标点
张岱的《陶庵梦忆》写尽明代江南江北的风俗人情，留下大量关于明代日常生活包括但不限于餐饮业、旅游业、制造业，当然，还有娱乐界的很多纪录，笔法老到，文采斑斓，据说还有几篇选入中小学教材，如「湖心亭看雪」和「虎丘中秋夜」等。
「梦忆」成书于1644年，距今已有2023-1644=379年了，三、四百年前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呢？现在想起来非常非常遥远了，即使是一百年前的那些裹小脚的女人、抽大烟的男人、长袍马褂的公子哥们，现在想想都相当恍如隔世。
那四百年前的音乐会是什么样的呢？幸亏张岱记下来了，并且记得又细又生动，走，一起去看看！
「虎丘山」江苏全图 | 同治三年，美国国会图书馆藏
虎丘音乐节
「虎丘中秋夜」
云岩寺塔，俗称「虎丘塔」 | 2023年10月1日
虎丘，别说明朝了，现如今也是苏州城的热门景点，门票70，能看世界第二的斜塔。张岱中秋逛虎丘，斋主来的时候中秋刚过。
四百年前这里有音乐节，我来的时候却并没有，据说夜游项目里有，但是到晚上腿就已经废了，只想泡在浴缸里，所以并没有看见虎丘音乐会。
张岱先写观众群体组成和分类，各色人等一排列，就已经妙笔生花了，不过翻译过来就没意思了，来的有谁呢：
虎邱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游冶惡少、清客幫閑、傒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自生公臺、千人石、鶴澗、劍池、申文定祠，下至試劍石、一二山門，皆鋪氈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
本地人，官员家属，演艺圈的女明星，涉黄嫌疑人，未成年少女，给，该溜子，扯淡帮，小偷等等等等，大家都带了野餐垫，往地上一铺，坐票。——这个和今天还真是差不多少。
首届「伍德斯托克」音乐节 | 1969年，纽约，贝塞尔
要爱情不要战争的嬉皮士在这里恣意狂欢了四天。我要说这种露天音乐节其实在我们中国四百年前就有了。
️天暝月上
六七点钟的样子
云岩寺门外照壁 | 2023年10月1日
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
夕阳西下，月上柳梢，音乐会开始了。舞台可不至一个，有“百十处”，那叫一个热闹！
音乐会开场无非两种：弱起渐强和直接给。看来虎丘这次是上来开门见山，直接就是震耳欲聋。没有扩音设备，一水儿的Unplug不插电，想震耳欲聋比现在难度大。
鼓、吹、铙、钹说的是乐器，吹、擂、掺、挝zhuā是演奏手法。
掺挝，可以理解为敲打，古代一种打击乐器。“掺”是打击乐曲的属性，比如操、引。
镗鎝《渔阳掺》,怨抑胡笳断。——《乐府诗集·横吹曲辞》
️更定
晚上八点左右
云岩寺断梁殿 | 2023年10月1日
更定，鼓鐃漸歇，絲管繁興，雜以歌唱，皆「錦帆開澄湖萬頃」同場大曲，蹲踏和鑼絲竹肉聲，不辨拍煞。
打击乐队暖场任务完成，等人群的喧闹都安静下来了，开始上管弦乐，偶尔还有歌曲演唱。都是大合唱，有点乱，都听不见打拍子的拍板的声音。
更定：晨钟暮鼓，傍晚时鼓声结束之时为「更定」。
中秋时节，大约是昼漏五十五刻、夜漏四十五刻，暮鼓大约应该在傍晚六点四十左右。
八年级语文下册《湖心亭看雪》里解释“更定”：指晚上八点左右。古时一夜分五更,每更约两个小时,每晚八点开始击鼓报更,称更定。
《左传·昭公五年》：日之数，十，故有十时，亦当十位。
一天分为十个“时”，白天五时，晚上五时，晚上的五时就是“五更”，也就是把由「昏」至「旦」的时间五等分。
广州的更夫 | 1869年，John Thomson摄
打更时间
警告语
打更声
戌时一更（19:00-21:00）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慢一快，连打三次：咚！——咚！
亥时二更（21:00-23:00）
关门关窗，防盗防贼
打一下又一下，连打两次：咚！咚！。咚！咚！
子时三更（23:00-01:00）
平安无事
一慢两快：咚！——咚！咚！连打三次
丑时四更（01:00-03:00）
天寒地冻
一慢三快：咚——咚！咚！咚！连打四次
寅时五更（03:00-05:00）
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一慢四快：咚——咚！咚！咚！咚！连打五次
同场大曲：即大合唱。
澄湖万顷：出自《浣纱记》第十四出《打围》，其中《普天乐》里有“锦帆开，牙墙动”句。第三十出《采莲》的《念奴娇序》曲中有“澄湖万顷、见花攒锦绣，平铺十里红妆”。
「丝竹肉声」好解释，「丝」是弦乐器，包括拨弦乐器的琵琶、古筝、阮，也包括拉弦乐器的胡琴、轧筝等；「竹」指吹管乐器笛子、箫之类；「肉」就是声带，指演唱类的。
「蹲踏和锣」就不好说了，我知道李白说的「忽闻岸上踏歌声」是汪伦跳着踢踏舞唱送别歌，这里又多了一个「蹲」不知道是连着读还是分开，后边的「和锣」更加不知道是啥了。
拍煞：也叫煞拍，即乐队中的拍板。
️更深
21：00
云岩寺「剑池虎丘」摩崖石刻 | 2023年10月1日
更深，人漸散去，士夫眷屬皆下船水嬉，席席徵歌，人人獻技，南北雜之，管弦迭奏，聽者方辨句字，藻鑒隨之。
这是快九点了，大舞台上的表演结束了，大家开始自我展现，南方的北方的音乐形式都有，而且还挺讲究，不干唱，都有小乐队。大家边听边评价。
️二鼓
22：00
云岩寺海涌桥，1956年造| 2023年10月1日
二鼓人靜，悉屏管弦，洞蕭一縷，哀澀清綿，與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為之。
你以为结束了，其实刚开始，洞箫独奏，feat.人声伴唱，反过来复过去。
️三鼓
23：00
云岩寺牌坊| 2023年10月1日
三鼓，月孤氣肅，人皆寂闃，不雜蚊虻。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雲，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尋入鍼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然此時雁比而坐者，猶存百十人焉。使非蘇州，焉討識者！
到了最后，人更少了，连蚊子都下班了，我们的男高音这时闪亮登场，不用乐器伴奏，唱的好，曲高而和不寡，因为苏州人懂音乐，所以现场还有百十来观众。
「尋入鍼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看张岱形容这些懂行的观众，十六个字说尽了。
鍼zhēn芥：鍼就是针，针和芥子都是极细微之物。张岱说音乐里极细微的处理观众都能感觉得到。
《列子·汤问》写韩娥的歌声仅用了八个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简洁有之，但画面不够丰富。张岱的「虎丘中秋夜」极尽了夸张渲染之能事，连用十一个四字句，读起来简直能口吐莲花。
谚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自古苏州压杭州一头，岂惟押韵耳？
虎丘环山溪 | 2023年10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