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春节,一顿饭的工夫,几个老战友围着酒桌说起了从前,我心里头突然翻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那是一段埋在记忆最深处的往事,关于我爹,关于一个军人的选择。
1974年的春天,我永远记得那个傍晚。枯黄的杨树叶子被风卷着,在院子里打着转,我爹急匆匆地推开家门,脸上的笑容像春天的太阳一样暖。
"老李,这回准了,提干的事情稳了!"我爹搂着我妈的肩膀,声音里满是兴奋。
我妈正在灶台前烧火,听到这话,手里的柴火都掉在了地上。
那会儿家里真是穷,我和妹妹连件像样的新衣服都没有。每到冬天,我妈就把我爹的旧军装改小,给我们兄妹俩穿。
院子里种着几棵白菜,墙角还有几畦韭菜,这就是我妈省吃俭用攒下的。每次我爹回来,看到家里的光景,总是叹气。
我爹在部队当了快十年的班长,带出来的兵个个都成了好样的。就连军区首长来视察,都专门表扬过我爹带的班。
"等提了干,咱家就好过了。"我妈擦着手上的灰,眼里闪着泪光。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天一大早,大队支书张远明就找上门来了。

那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喂鸡,远远就看见张支书踩着自行车来了。他的自行车是全大队最好的永久牌,车铃声"叮铃铃"响得特别神气。
"老王啊,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张支书搓着手,眼睛一个劲地往屋里瞟。
我爹把他让进屋,倒了杯热水。那是我妈专门留着待客的大茶缸子。
"是这样的,我儿子小张,今年想去当兵。听说你在部队里很有威望,能不能帮着说说情?"张支书的声音放得很轻。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墙上的老挂钟"嘀嗒嘀嗒"响。
"张支书,这事我真帮不了。当兵是为国家,得靠本事。"我爹的声音很坚定。
张支书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意味深长地说:"老王啊,你也知道,现在提干这事儿,政审可是关键。你家里这关系......"
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爹站在那里,背影显得特别孤单。
果然,没过几天,连长把我爹叫去了。回来的时候,我爹整个人都蔫了,军帽都戴歪了。
提干的事黄了。
我妈哭了整整一宿。第二天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还得去地里干活。

左邻右舍都在议论,说我爹是个傻子,明明有路不走。我爹什么都没说,每天该干啥干啥,只是晚上喝酒的次数多了。
那时候,我经常半夜醒来,看见我爹坐在院子里抽烟。烟头的光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心事。
1976年,我爹退伍了。回到地方后,在县机械厂当了个普通工人。每天骑着旧自行车上下班,车子老得咯吱咯吱响。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妈经常熬稀粥,说是自己不爱吃干饭,全给我爹盛满满一碗。
我爹心疼我妈,就在周末去给人修自行车。回来时总会给我妈带块肥皂或是一包糖。
那几年,我爹瘦了很多,但腰板还是像在部队时一样直。
1978年,机会来了。县里要办个新机械厂,厂长是个老军人。他找到我爹,说看中了他在部队的管理经验。
"老王,现在厂里正缺你这样的人才。"厂长拍着我爹的肩膀说。
我爹没有马上答应。那天晚上,他又在院子里抽了很久的烟。
"去吧,咱们这个家,该翻身了。"我妈轻声说。

就这样,我爹去了新厂。从一个车间主任干起,白天管生产,晚上看技术书。很快,整个车间的效益就上去了。
1982年,我爹当上了副厂长。开会那天,厂长当着全厂职工的面表扬他:"老王这个人,宁可不提干也不走后门,这才是真正的人才!"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爹给家里装了电灯,买了台缝纫机。我妈再也不用在煤油灯下补衣服了。
1985年,我考上了军校。临走那天,我爹难得喝醉了,拉着我的手说:"当兵不是图个官,是为了当个顶天立地的人。"
前些日子,我带着儿子回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杨树更高了,树荫底下,我爹的白发格外醒目。
"爷爷,你后悔过吗?"我儿子问。
我爹笑了:"后悔啥?人这辈子,站直了比站高了强。你看你爸,现在不也当上团长了?靠的是真本事。"
夜深了,老战友们都走了。我扶着我爹往家走,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爸,你说当年要是......"我欲言又止。
"傻小子,这日子不是挺好?"我爹打断我的话,"你妈这些年也不容易,回去我得给她炒个醋溜白菜,她最爱吃了。"

我忽然发现,我爹的背依然挺得笔直,就像当年穿军装时一样。
月光下,老杨树的影子斜斜地打在地上,就像一个永远挺立的军人。
人活这一辈子,不在乎站得多高,而在于站得有多直。我爹用他的一生,给我上了最宝贵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