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梁家院子里就热闹起来。
今年麦收特别忙,村里壮劳力都赶着割麦子,就连我这个刚满十八的毛头小子也被村里婆婆硬拉去帮忙。
「小陈,快点!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磨蹭啥呢?」婆婆站在院子里,嗓门大得能把瓦掀翻。
我叫陈建国,76年那会儿刚从部队复员回村。

那年我哥牺牲在边境,留下嫂子李秀梅和一个五岁的孩子。
按照老一辈的规矩,我被迫顶替我哥,和嫂子「成了亲」,可这名义上的夫妻实际上就是陌生人。
「来了,妈。」我背起镰刀,低着头从屋里出来。
婆婆上下打量我:「就你这德行,哪像个男人样?你哥要是活着,早把麦子割完了!」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哥牺牲了,我不但没得到尊重,反而成了整个梁家最不起眼的角色。
去地里的路上,小舅子梁二狗追上来,冷笑道:「姐夫,听说昨天邻村张老板来咱家,相中了我姐,出三百块彩礼想娶我姐过门呢!」
我脚步一顿,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李秀梅是我名义上的媳妇,可婆家人从没把我当回事,一直想把她嫁出去。
「我姐守寡不容易,你一个闲人,能给她啥?」梁二狗冷笑着,「我爸都说了,等麦收完就把事办了。反正你们也没领证,你能怎样?」
我紧握镰刀,指节泛白,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地里的麦子金黄一片,村里人挥汗如雨地割着。
我也埋头苦干,手上的老茧都磨破了。
午饭时分,村里人都坐在田埂上吃干粮。
婆婆端着饭菜先给村长送去,然后是公公和小舅子,最后是其他帮工。
「秀梅,给大家伙添饭!」婆婆喊着。
李秀梅端着饭碗忙前忙后,汗水湿透了衣背。
等所有人都吃上了,她才端着一碗剩菜坐到我旁边。
「吃吧,就这些了。」她小声说。
我看着碗里的剩饭菜,苦笑了一下。
三年了,在这个家,我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你嫂子真勤快,不像有些废物,吃得多干得少。」村长看了我一眼,意有所指。
公公笑呵呵地附和:「是啊,秀梅是个好媳妇,就是命苦,守着个没用的。」
所有人都笑起来,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在看一个笑话。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扒着饭,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
李秀梅坐在我旁边,轻轻叹了口气。
这三年来,她从没抱怨过,任劳任怨地伺候全家,还要照顾孩子。
婆家人越发觉得她老实好欺负,打算把她「转手」嫁人,彩礼全归梁家。
下午的太阳毒辣辣的,我汗如雨下地割着麦子,眼看天边乌云密布,要下雨了。
「快收工!要下雨了!」村长喊道。
大家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这时,我发现李秀梅不见了。
「秀梅去哪了?」我问公公。
公公不耐烦地摆摆手:「回家做饭去了,你管那么多干啥?」
我心里一慌,天气变化太快,山上下雨容易形成山洪,这个时候回去很危险。
「我得去找她!」我放下东西就往村里方向跑。
「站住!麦子还没割完呢!」婆婆在后面喊。
我充耳不闻,一路狂奔。
天空已经乌云密布,雷声轰鸣。
等我跑到村口的小河边,河水已经涨起来了,湍急的水流卷着泥沙冲下来。
在河对岸,我看见李秀梅抱着一个包袱,正焦急地来回走动。
河水越涨越高,她过不来了。
「秀梅!别过来!危险!」我冲她大喊。
可风雨声太大,她听不见。
我看见她把包袱绑在背上,犹豫了一下,竟然踏进了河水中。
「不要!」我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许多,跳进河里朝她游去。
洪水又急又冷,我拼命往前游,眼看着李秀梅被冲得东倒西歪。
就在她快要被冲走的时候,我终于抓住了她的手。
「抓紧我!」我大喊。


我们好不容易抓住一根伸到水面的树枝,勉强稳住身体。
李秀梅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却还紧紧护着背上的包袱。
「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冒险过河?」我责问道。
李秀梅抖着嘴唇:「娃...娃发高烧了...我去镇上买药...」
我这才注意到,她背上的包袱正是我们的孩子——我哥留下的骨肉。
「你怎么不跟家里人说?」
李秀梅苦笑:「谁会在乎?婆婆说孩子娇气,让他扛一扛就好了...」
我心如刀绞。
这个女人,为了孩子,竟然不顾生命危险在洪水中前行。
而梁家人,从来没把他们母子放在眼里。
我们紧紧抓着树枝,等待水势减弱。
天色越来越暗,河水却没有退去的迹象。
「建国,你先走吧,带着孩子。我...我没力气了...」李秀梅的声音越来越弱。
「不行!我们一起走!」我坚决地说。
水流稍稍减缓时,我背起李秀梅和孩子,咬紧牙关向岸边走去。
河水时而到胸口,时而到脖子,我几次差点被冲走,但都强撑着站稳。
终于,在筋疲力尽之际,我们到达了岸边。
李秀梅和孩子都平安无事,而我却因为体力透支,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李秀梅连忙检查孩子,发现包裹得严实,只是有点受惊,药也保住了。
她回过神,这才注意到我浑身湿透,嘴唇发紫。
「建国!你怎么样?」她慌乱地跪在我身边。
我虚弱地笑笑:「没事...先给孩子吃药...」
李秀梅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村里走。
她看起来瘦弱,此刻却像有无穷的力量。
「放我下来...我能走...」我挣扎着说。
「别动!再动我揍你!」李秀梅头一次对我发脾气,「你救了我和孩子,现在该我救你了!」
雨中,这个瘦弱的女人背着我,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
她的衣服全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未真正注视过她。
当我们终于回到村里,家门口围满了人。
婆婆一看见我们,立刻冲过来:
「好呀!带着孩子就想跑?」她抬手就要打李秀梅。
我挣扎着站起来,一把抓住婆婆的手:「够了!秀梅是去给孩子买药的!」
婆婆愣住了,从没见我这样说话。
公公走过来,阴沉着脸:「反了天了!连你妈都敢顶撞?」
我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体:「孩子发高烧,你们不管,秀梅冒着生命危险去买药,差点被山洪冲走。而你们,只关心麦子!」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村里人面面相觑,婆婆和公公脸上挂不住了。
「我...我不知道孩子病得这么重...」婆婆嘴硬道。
我不再理会他们,扶着李秀梅进了屋。
她给孩子喂了药,又帮我换上干衣服。
屋子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照在她湿漉漉的脸上。
她低着头,不敢看我:「建国...谢谢你救了我们娘俩...」
我看着她,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秀梅,从今以后,我会保护你们娘俩,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李秀梅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和不敢相信的光芒。
这一晚,我们谁都没睡好。
我发起了高烧,在梦中不停地呓语。
李秀梅守在我身边,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我向村里人借了五十块钱,带着李秀梅和孩子去了县城。
村里人都以为我们是去看病,实际上,我是去办正式的结婚证。
李秀梅惊讶地看着我:「建国,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坚定地点头:「我想好了。」
几天后,我们回到村里,婆婆立刻迎上来:「秀梅,张老板明天要来下聘礼,你收拾收拾。」
我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崭新的结婚证:「不必了。秀梅已经是我的合法妻子,谁也别想动她!」
婆婆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当场,公公和小舅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们去领证了?」半晌,婆婆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挺直腰板,目光坚定:「是的。从今以后,谁再想欺负秀梅和孩子,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这番话在村里炸开了锅。
梁家人没想到软弱的我会突然变得这么强硬。
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那次山洪过后,我彻底变了个人。
村里的工作队来了,说是要招工。
我第一个报了名,因为参过军又有文化,很快就被选上了。
「爸,妈,我被招去县里国营厂当工人了,每月有固定工资。」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家,宣布这个消息。
公公婆婆一下子傻眼了。
在那个年代,进国营厂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好啊好啊!」公公立刻换上笑脸,「我就知道我儿子有出息!」
婆婆也立马变了态度:「建国有出息,秀梅跟着也享福了!」
李秀梅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我会每月寄钱回来,但有个条件——必须善待秀梅和孩子。否则,别说钱,连我这个儿子也没了。」
从那以后,我在县城工厂上班,李秀梅和孩子留在村里。
每个月我都会准时寄钱回家,比村里任何一家都多。
婆婆公公对李秀梅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生怕我断了经济来源。
转眼三年过去,我在厂里表现出色,被提拔为车间主任。这天,厂长把我叫进办公室:
「小陈啊,组织决定派你去上海学习新技术,学成回来会是技术科科长。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我兴奋地回到村里,告诉李秀梅这个好消息:「秀梅,我们一家三口可以一起去上海了!」
李秀梅欣喜若狂,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当晚,家里人坐在一起吃饭,气氛格外融洽。
公公举杯:「来,敬建国!咱家的顶梁柱!」
婆婆笑得合不拢嘴:「建国出息了,我们老两口也跟着沾光啊!」
小舅子梁二狗也不再嚣张,一个劲地给我夹菜:「姐夫,上海可是大地方,到时候带点好东西回来啊!」
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李秀梅在桌下轻轻握住我的手,眼中满是幸福和感激。

饭后,我宣布了一个决定:「爸,妈,我和秀梅商量好了,这次去上海,我们要带着孩子一起去。」
公婆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婆婆急了:「那怎么行?孩子在村里多好啊,有我们照顾...」
我打断她:「不必了。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
公公试图挽回:「那...那我们怎么办?你不在家,谁照顾我们老两口?」
我冷笑一声:「照顾你们?当年我哥牺牲,你们是怎么对待秀梅和孩子的?我发高烧,你们是怎么对我的?如今我有出息了,你们又想攀附?」
梁家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从今往后,我会每月按时寄钱回来,但我们一家三口要过自己的生活。」说完,我搂着李秀梅和孩子回了自己的屋子。
那天晚上,李秀梅靠在我肩头轻声说:「建国,你变了好多。」
我摸着她的头发:「是啊,从那次山洪之后,我就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得学会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1985年。
我已经从上海学成归来,成为县里机械厂的副厂长。
李秀梅在医院当了护士,孩子在县城最好的小学读书。
我们在县城买了新房子,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每逢节假日,我们也会回村看看公婆,带些礼物,尽一下做儿女的本分。
这天,我开着厂里的吉普车回村,一到村口就引来一片惊叹。
当年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如今见了我都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陈厂长」。
村长站在人群里,满脸堆笑:「建国啊,有空常回来看看,村里修路需要你帮忙呢!」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
刚到家门口,就见梁二狗一脸谄媚地迎上来:「姐夫来了!我正要去接你们呢!」
进了院子,婆婆立刻拿出准备好的好茶,公公也放下架子,笑呵呵地招呼我们。
饭桌上,婆婆夹了一块最好的肉放在李秀梅碗里:「秀梅啊,这些年在城里辛苦了,多吃点!」
李秀梅礼貌地笑笑,看向我的眼神里满是默契。
吃完饭,公公单独把我叫到一旁:「建国啊,爸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我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您说。」
「是这样的,二狗想去县城发展,你看能不能在你厂里给他安排个工作?」公公搓着手,「好歹是一家人嘛!」
我笑了:「一家人?当年骂我的时候,不也是一家人吗?」
公公脸色一变,讪讪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看着他,目光平静:「爸,您年纪大了,我和秀梅会尽心照顾您和妈。但其他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公公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
晚上,李秀梅依偎在我怀里,轻声问:「建国,你恨他们吗?」
我摇摇头:「不恨。人这一辈子,有些人注定是过客,有些人才是真正要护着的人。你和孩子,才是我今生最重要的人。」
李秀梅眼中泛起泪光:「那天在河边,你浑身湿透,衣衫尽湿,我不敢看你...是怕看了就会心动...」
我紧紧地搂住她:「从那天起,我就发誓要护你一生周全。」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我们身上。
九年前那场山洪,冲走了我的懦弱,也把我和李秀梅的心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人生在世,谁不曾被欺负,被看轻?关键是你有没有勇气站起来,保护自己珍视的一切。
我,陈建国,曾经是梁家最不起眼的软柿子,如今成了他们高攀不起的靠山。
这一切的转变,只因为那年山洪中,我终于学会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而李秀梅,那个曾经背着我过河的瘦弱女子,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的衣衫曾在那场山洪中尽湿,而我的心,也从那时起,再没有干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