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念，今天真好看。"二叔布满沟壑的脸庞微微低垂，枯槁的手指在中山装口袋里摸索着。我注意到他鬓角的白霜比三年前更厚了，可那双眼睛却如同冬夜里的烛火，在昏黄的门廊灯下灼灼发亮。

我攥着婚纱的珠光缎面，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婚礼现场的"不速之客"。酒店旋转门透进的阳光在他驼色的旧呢大衣上割裂成碎片，空气里浮动的香氛突然变得刺鼻——十五年前母亲葬礼上的茉莉香，也是这样无孔不入地渗进鼻腔。

01

喜宴散场时，二叔在酒店后巷拦住了我。他佝偻的脊背几乎要与斑驳的砖墙融为一体，手里攥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个...本该在你十八岁成年礼上给你。"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器。父亲从宴会厅追出来时，正撞见他颤抖着将包裹塞进我掌心。那个瞬间，我仿佛看见父亲鬓角的银丝根根竖起，化作无数寒光凛冽的银针。

二十年前的夏天，蝉鸣最聒噪的七月，我被暂时寄养在二叔的老宅。推开吱呀作响的雕花木门，潮湿的青苔气息裹挟着药香扑面而来。二叔总坐在天井的藤榻上，膝头摊着本泛黄的《本草纲目》，脚边陶罐里熬着黑褐色的汤药。

"小念，来认字。"他枯瘦的指尖划过书页，在"当归"二字上久久停留。那时我不懂，为何每次念到这两字，他的声音就会化作春雪消融的溪水，裹挟着细碎的冰碴往眼底奔涌。

老宅西厢房永远挂着铜锁，直到某个暴雨夜。惊雷劈开夜幕时，我透过门缝窥见满墙黑白照片。最醒目的相框里，穿月白旗袍的温婉女子抱着襁褓，笑容比檐角的琉璃瓦还要明亮——那是二婶和未出世的堂弟，在某个同样电闪雷鸣的夜晚，永远沉睡在县医院产房。

02

十二岁那年的冬至，父亲砸碎了老宅的雕花窗。破碎的冰裂纹玻璃映着两张相似却狰狞的脸，二叔的拐杖在地上敲出急促的鼓点："祠堂的地契不能卖！"

"你守着死人住的屋子有什么用？"父亲的咆哮震得梁柱簌簌落灰，"当年要不是你非要送那个孕妇去医院，秀云怎么会..."

二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涨成紫红色。我蹲在廊柱后，看着父亲将地契撕成雪花般的碎片。那些纸片落在熬药的陶罐里，被沸腾的药汁吞没成模糊的墨团。

当晚我被父亲拽着离开时，二叔倚着门框的身影被暮色拉得很长。他的影子突然裂成两半，一半坠入老宅幽深的庭院，另一半化作我日记本里干枯的茉莉标本。

十年后整理旧物，我在《本草纲目》夹层发现张泛黄的奖状。"周文渊同志于1998年洪灾中英勇救人，特此表彰"，落款处县政府的红章已褪成暧昧的暗褐色。奖状背面是歪扭的铅笔字："给小念买新书包"。

03

婚礼前夜，未婚夫程远擦拭着老相机的镜头。"你二叔的眼睛..."他指着泛黄的照片，"像不像暴雨前的积云？明明蓄着惊雷，却硬要裹层棉絮。"

我望着请柬上烫金的"周念"二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里那个尘封的号码。程远忽然轻呼出声——相机里掉出张黑白底片，逆光中的男人背着昏迷的孕妇在洪流中跋涉，浑浊的污水漫过他腰间的红十字药箱。

"这是...二叔？"我听见自己声音里的裂缝。程远将底片对着台灯，光影交错间，男人侧脸与记忆中熬药的身影重叠成模糊的剪影。

婚礼当天，二叔出现在宾客登记处时，负责收礼金的表姐发出夸张的嗤笑："现在还有人用蓝布包红包？"那抹靛青色刺痛了我的眼角——正是当年包药渣的粗布。

04

二叔的包裹里躺着本墨绿色笔记本。翻开扉页，茉莉干花扑簌簌落下，1999年6月17日的字迹洇着水痕："今天抢救了难产的张嫂，但秀云的安胎药忘了添当归。"

泛黄的纸页记载着密密麻麻的诊疗记录，在2003年4月8日戛然而止："小念父亲卖掉了祠堂地皮，但不知道地下埋着周家祖传的紫砂药炉。等小念成年，要带她挖出来。"

最后一页夹着泛白的汇款单存根，收款人栏写着我的名字。二十张存根的时间跨度从我的小学到大学，金额从五十元渐渐变成两千元，备注栏永远工整地写着："买书钱"。

程远突然指着窗外："你看！"透过酒店玻璃幕墙，望见父亲正追着二叔的出租车狂奔。两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暮色中跌跌撞撞，父亲挥舞着那个蓝布包裹，像举着面褪色的战旗。

05

三个月后的清明，我们回到修缮一新的老宅。二叔握着铁锨的手仍在颤抖，铲开西厢房青砖时，金属碰撞声惊醒尘封的岁月。当那只刻着"周氏医馆"的紫砂药炉重见天日时，父亲突然跪坐在潮湿的泥地上，抱着药炉嚎啕大哭。

原来当年开发商给的拆迁款，父亲全部汇给了山区医疗站。而二叔默默守护的，不仅是这座宅子，还有父亲深埋心底的悔恨。

如今老宅天井里新栽的茉莉吐着嫩芽，二叔的义诊室飘着艾草香。每周六上午，他教孩子们辨认药材，父亲就在旁边研磨药粉。那些簌簌落下的药末，多像当年被撕碎的地契，在时光里熬成了治愈的良方。

昨夜梦见母亲，她鬓角别着茉莉，站在老宅的雕花门前微笑。醒来时发现二叔送的蓝布包裹躺在床头，里面静静躺着朵晒干的茉莉——原来有些香气，真的可以穿透二十年光阴，在破碎处开出新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