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希腊拍《我在岛屿读书》的时候,谈及自己写了十多年的长篇小说的写作进展,苏童说得很含糊,以至于当时在场的人听了都有点失落。没想到今年一开春,苏童就甩出了“王炸”,在《收获》上发表了这部小说,书名也从原先的《咸水塘史》改成一个更为明媚的名字——《好天气》。
4月19日,苏童携手编辑程永新、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叶子、评论家张学昕,在上海开了首场分享会,畅谈这部小说背后的写作“真相”。

一
11年堪称一个写作马拉松,对苏童来说,也创了一个记录。但好在,这个磨砺的过程,让他写得越来越自由,越来越放松。
2014年开始动笔时,苏童“以为我会走365里路,结果一走走了3650里路,然而还不止,甚至要走36500里。”但苏童中途停止了,这部写到100万字的小说,被他压缩到40多万字。“我把我的企图和野心稍微拍扁一点,压缩一点,弄小一点。”
《好天气》聚焦一个叫“咸水塘”的地方。“咸水塘”是城乡的分界,塘西村世代以殡葬业为生,塘东街道属于城市。两边同样叫作“招娣”的两位母亲,又在同一天同一家医院分别产子。两家所有的恩怨,都围绕着塘西塘东这个地方展开。在苏童的原先设定里,这部小说原是写给郊区的一首挽歌。
这部小说里存储着苏童对家乡的大量记忆。“大家都知道,我是近郊长大的孩子。”苏童说,“如果在座有和我差不多年纪从那个地方成长起来的人,比如我的同学们会觉得我写的是纪实文学。”
苏童出生在苏州城北端的齐门之外,他居住的那条街是清代就有的的古老街道,离护城河只有大概800米,“从我家往南走800米,我认为就抵达了真正的城市,两三千米就到苏州最著名的拙政园,再往西边走大概1000多米,就是北寺塔,但是如果往北走,从我们家走到1000米,突然你就看见稻田,会闻到田野里面本身有的气味”,“有时候我们上着上着课,大开窗户都会飘进来别人施肥的味道,老师会赶快喊我们关窗”,“城市在这一侧,郊区在那一侧,我在中间”。
书名为《好天气》,书中却记录着黑天气、白天气和酸天气,“都不是我虚构的,因为我住的地方,我们家对面是化工厂,隔着一条河,对面是水泥厂,是我母亲工作的工厂,大概五六百米是炭黑厂,再走得稍远一点,就是硫酸厂。”“我小时候是在苯酐的气味中长大的,苯酐是做樟脑丸的最重要的原料”,那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城市工业发展特有的景象。
在他的记忆里,两个姐姐在“白天气”就要清扫飘落在窗台上的白色水泥粉尘,而“黑天气”是街上所有妇女的噩梦,只要看见黑色粉尘从炭黑厂飘来,街上就充斥着“要死了、要死了”的叫骂声,她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刚洗好的床单和衣服,“所以大家看这部小说,觉得好多不同的天气,这不是美学,这是回忆”。
苏童说,他在小说里唯一真正虚构的是塘西村,那是以棺材业为生的乡村,“这个其实在我们苏州这边是找不到的”。这个唯一的虚构,来自于他五六岁时的记忆,“我小时候到我一个同学家里去玩,正好在殡葬改革之前,他们家以前是开棺材铺的,我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大的房子,全都陈列着棺材”,那种阴森感让他至今都记忆犹新。
而小说里的塘东街道的原型,则是苏童小时候住的那条街道。一个作家,他一辈子的写作,始终在写几个人,始终在写一个地方。福克纳说是邮票一样大小的地方。对苏童来说,那是他的城北地带。只是他把历史做了一次重构,用新的视角重新关照。

二
在《好天气》里,苏童巧妙地运用“鬼魂”等超现实元素,形成独特的“灵异密码”,使小说叙事在现实与魔幻之间自由穿梭。读这部小说,很难不被这种超现实的描写着迷。
“我有一个很奇葩的构思,我想写一部新时代的《聊斋志异》,构建这一首郊区挽歌,这就导致我原来要写无数的鬼魂”。但后来,他不断修整自己最初的创作构思,做了一个减法之后,苏童在书中只保留了一个鬼魂。
这不是苏童第一次在作品中写到“鬼魂”。苏童最早一篇“鬼”故事是《樱桃》,那个故事的原型在南京流传甚广:一个邮递员去医院送信件,一个男人屡次拦住他询问有没有他的信。最后一次得知没有他的信后,他请求邮递员送他一件礼物,因为他很多年没收到礼物了。邮递员最终给了他一块破手绢,从此,那个人就消失了。邮递员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去寻找男人的下落,最终在停尸房里找到一具好多年无人认领的尸体,口袋里放着他那块手绢。
苏童听到这个故事后,“觉得太有意思了,但是那个鬼是一个老爷们,就不够美,所以我后来把他改成一个姑娘,叫樱桃”。从而,这个鬼故事淘漉掉森森的鬼气,成为一个让人怅然的凄美故事。B站一位网友读到后特别激动,给出一个评价:尼采杀死了上帝,苏童杀死了鬼。
投塘的姐妹被鬼鹅阻拦,祖母的棺材化作游走的凳子,少年好福的失踪与归来似真似幻……《好天气》里的魔幻色彩浓烈。程永新说,“十多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中国的文学创作基本是以现实主义为主的,也有一些含有超现实元素的作品,比如余华的《第七天》,刘亮程的《本巴》。《第七天》以鬼魂的视角进行叙述,《本巴》建立在传说之上,是一种寓言式的写作,但《好天气》不太一样,它全部都是从坚实的大地开始飞翔。”在阅读的过程中,这也让他时常陷入沉思:它是从哪儿开始起飞的。这种在现实与魔幻间的自由穿梭,让他想起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他认为,《好天气》是可以媲美《大师与玛格丽特》的一部杰作。

苏童手绘“咸水塘示意图”
三
苏童的短篇小说非常出色,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是教科书级别的短篇巨匠。他的长篇小说同样精彩,从《我的帝王生涯》《米》到《黄雀记》《河岸》。在程永新看来,“再过十年回望,《好天气》有可能是一本奇书,是中国知识分子作家对人与灵魂关系结构的第一次考量。”
黑与白,塘东与塘西,这部小说中存在着诸多对称的矛盾。在程永新认为,这部小说不仅探讨了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生命与死亡等永恒命题,更通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社会变化时期“迁坟”“工业园区开发”“外商投资”等典型情节,深刻折射了经济发展对传统乡村的影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往前往后可以延伸一部分,我觉得那个时期是中国人发生特别大的变化的一个年代。那是一座金矿,对写作者来说,我觉得可以挖掘的东西还远远没有挖透。”
而苏童则表示,“一部小说完成了,首先你要对得起自己。我当然希望读者喜欢,但那交给命运。”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校对 盛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