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在平原县三桥村。九岁时,我在村小学上四年级。
村里一共二十户人家,都姓姜,共三门人。我是三门里的。一门里的烟二叔是我们的数学老师。
烟二叔家的大王子,是我哥那一年龄段男孩子们的孩子王;他家长公主,是我姐那一年龄段的女孩子们的孩子王;二公主姜丽,12岁,是我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们的孩子王;三公主是比我小几岁的孩子们的孩子王。
孩子王也是王,就像国王一样拥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权威。
我们村的孩子,不管谁有了好吃和好玩的,谁都不敢先自享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我们的王送去一些,让他们品尝,让他们把玩。
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有让王开心了,自己才不会被针对、被排挤。
不但我们吃的玩的要先给王们送去一些,就连他们家的农活甚至家务,都有人心甘情愿地替他们去做。
像耕地施肥播种浇水锄地收割晾晒入仓,甚至挑水打煤球这些重体力活,有大王子的那拨儿人去做;像做鞋子拆被子织毛衣织手套补袜子,这些女人们擅长的事情,有长公主的那拨儿人去做。
像晾衣服晒被子抱柴火刨蒜搬葱搬白菜拿萝卜甚至烧火洗碗,这些琐碎家务,一般都是姜丽指挥着我们这一拨儿人去做。
三公主的人只负责陪她玩耍。
经常听见一些婶子大娘议论,她们家某某,自家的活一点都不干,一听见烟二叔家有活,就兔子一般窜过去帮忙了。
当时,我最不理解的是,人家在自己家里吃东西,王子公主们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家有活儿,大家又是如何得到通知的?
姜丽喜欢谁,我们那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就都喜欢谁;姜丽讨厌谁,大家就都讨厌谁:大家都不和她说话,甚至挖苦她、嘲笑她、骂她、朝她吐口水,让她局促不安,让她脸红心跳万分难受。
姜丽最喜欢姜艳,一门里七奶奶的小女儿。她是我们村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儿,脸蛋子又白又嫩,黑眼睛明亮得如同夜空里的寒星。
七奶奶和烟二婶关系最好,大人们都说这两个女人“穿着一条裤子”。
我们这拨儿女孩子,只有姜艳敢和姜丽开玩笑,我辈等只能仰望着姜丽,在她面前半点不敢造次。 姜艳还给姜丽起了一个外号,“二馍核(hu)得”。
因为春节期间,姜丽吃过她吃剩的半块白面馒头。
姜丽最讨厌姜喜。
姜喜家贫貌丑个子矮,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讨好姜丽。
我亲眼见过姜喜被欺负的场面。
这边一大群人嘻嘻哈哈玩得好不热闹,那边姜喜一个人眼巴巴地向这边看着,两只耳朵一直在认真地捕捉这边每一个声音,只希望能听见姜丽说一句,叫姜喜过来吧。
但是姜丽偏不说。
只要姜丽看姜喜一眼,就会有人大声地、添油加醋地讲一件姜喜的糗事。
有一次,大家都在村东头的小河里玩耍。
我当时离姜丽比较近,听见姜艳说,她昨天中午看见姜喜和姜二孬子拉着手在河里游泳。
姜艳一边说,一边和姜丽不怀好意地看着姜喜笑。
那种笑,直让人毛骨悚然,让人骨头缝里都感到寒冷。
然后,姜喜就哭着离开了。
因为经常被欺负,所以姜喜连小学二年级都没读完。
我父亲是位有学问的人,在西安工作,每次回来都会带些糖果点心分给大家,村里面发生了难解决的事情,大家也都会过来问他,所以很受村民尊重。
连带着我,也被高看。
我当时因为身体弱,极不喜欢说话,即便是在路上遇见村里的长辈,也都是他们先和我打招呼。
我在家里也是个光吃不干的主儿,我姐叫我二小姐。
即使这样,我仍然会经常开心地去姜丽家效劳。
所以,当时江湖的水有多深,我是不清楚的。我也从没想过,我也有被排挤、被针对的时候。
我父亲每次从西安回来,都会带两大包核桃。 那是我最喜欢的零食,我每次都能吃五六颗。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聚精会神地在自家大门口砸核桃,却不料姜艳猛然从我身后窜了出来,吓得我手一哆嗦,一锤子就砸在自己右手拇指上。
霎时,殷红的鲜血直流出来。
我给她吃核桃,她不吃,然后就笑着走了。
心惊肉跳。 当时不知道,她的笑里藏着刀,正是我噩梦的开始。
星期一早上就出事了。
好多人看我的眼神都躲躲闪闪,她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掩口浅笑,她们开怀大笑。
各种不怀好意,瞬间让我明白,这次,轮到我了。
整整一天,没有一个人主动和我讲话,放学后,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们前呼后拥勾肩搭背,一边大声说笑着,一边去姜丽家干活。
我被快乐挡在了门外。
我烦躁不安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完全手足无措,绞尽脑汁都想不通,怎么就轮到我了?
第二天午饭后,我恹恹地来到小河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地,直到脚下硬邦邦的地变成一大块颤颤巍巍的流体。
这时候,一群人簇拥着姜丽过来了。
姜艳斜睨着我,高声说道:
“咱这儿有一个小偷儿。”
我的心砰砰直跳。空气静止了。
这就正式开始了么? 姜艳面带微笑,意味深长地说道:
“前天,丽丽家里少了一袋子核桃。”
我不说话。众所周知,姜丽家从来没买过核桃,她家的人连核桃皮都没吃过。
见我不说话,姜艳又说:
“那个不要脸的小偷儿……”
难怪谁家有什么吃的玩的姜丽都知道,原来有姜艳这样喜欢走街串巷的,探子呀。
只不过,和欺负别人时不同的是,这次她们那边没有一个人附和,也没有一个人笑。
姜艳见姜丽没笑,就过来推搡我,说我脚下踩的软泥是她昨天踩出来的。我忍无可忍,被迫应战。
她两只手推着我的肩膀,我两只手推着她的胳膊,我俩头抵着头,在那块柔软的地上摇来晃去。摔倒了,两个人爬起来继续拉扯。
没一个人过来帮她,竟然连一个拉偏架的都没有。
她恼羞成怒,突然就抓住我的右手,朝着我刚愈合的伤口上咬上来。
我顿时气血上涌小宇宙爆发,张嘴就咬在她那水蜜桃儿一般的脸蛋儿上。
她不松口,我亦不松口。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松了口,我亦放开了她。
我又气又喜又怕,气的是她太欺负人,喜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有胆量,还这么有力气。
开始我还不敢回家,后来,我提着小心脏回到家,悄悄到里间床上躺着,不敢见人就装起病来。反正我经常生病嘛。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夜里了,我听见我姐在外间小声对母亲说:
“七奶奶见咱们带着饼干和苹果去她家,她还挺高兴呢。”
我母亲道:
“得说带姜艳去镇上看大夫,这样以后有了事儿他们也怨不到我们了。毕竟是他们不去嘛。”
我姐道:
“七奶奶说了,不碍事,小孩子咬一口没多厉害,过几天自己就好了……红鲜鲜的一个小陀陀,好漂亮啊,哈哈哈。”
然后她又说了句:
“没想到傻二妮子还挺厉害呢,嘿嘿。”
我吊着的胆儿这才放下来,看见枕头边上的饼干和苹果,才感到肚子有些饿了。
(四)
我一个星期没去学校,在家吃了睡,睡了玩,玩烦了再自己做几个算术题。 感觉比给姜丽家干活舒服多了。
一个闷热的下午,大人们都下地劳动了,村里似乎没有一个人。
我和姜喜在柳树下玩抓石子儿,姜艳一直在我们附近转悠。
后来,她凑到我俩身边说,她有五颗彩色的石子儿。
我们头都没抬一下。
她突然走到三大爷家的地窨子旁边,趴到地窨子口上,然后扭头对我俩说:
“里面有一只小猫!”
我们还是不接腔。 她见我们不理会她,又道:
“如果我下去把小猫抱上来,你俩和我玩吧。姜丽不跟我玩了。”
不等我们开口,姜艳便双手撑地,开始把腿伸了进去。
但是,好像没等她两只脚踩稳,我们便听到“砰”的一声,她掉下去了。
3米多,好深的呀!
听她在里面鬼哭狼嚎的,我和姜喜过去看她。
只见她低头哭几声,然后抬起头对着我们傻笑一会儿,然后再低头哭几声,然后再抬起头对我们傻笑……
然后她就说,你俩去我家叫人吧,我站不起来了。
我们两个起身就走,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善良的我们不懂落井下石,也不会趁机说些报应不爽之类的话;我们没有会心地一笑,当时觉得,我俩如果互相看一眼,都是对她的不尊重。
姜喜突然说:
“咱玩捉迷藏吧。你先藏,我找。”
还没等我答应,她就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我从一数到十,我就开始找了哈。” 结果,她一下子就找到了我。
“该我藏了,你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你从一数到20才可以开始找。”
我从一数到20。
结果,我疯跑着把平时大家喜欢藏匿的地方找了两遍,都没找到她,感觉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难道是被外星人掳走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我跑到她家想告诉她父母,想让他们也去找她,结果看见姜喜安逸地在小板凳上坐着,喝着凉水啃黄瓜。
一个星期之后去学校,发现教室里冷冷清清的,原来,姜丽和她的追随者们都退学了。
我曾在路上见过她们,她们都穿着簇新的花衣服,一边掐着辫子(麦秸秆用来制作草帽的),一边赶着羊群,嘴里还嘻嘻哈哈地讲着粗俗的笑话。
我考高中的那个暑假里,姜喜告诉我,姜丽已经定亲了,对方是镇上有名的书香门第家的小儿子,生得一表人才,今年已经考大学了。
我俩想起姜丽那155公分的身高,那155斤的体重,那黑得厚实的脸面,那狐狸一般的眯眯眼儿,笑得不可自抑。
我参加工作两年后,一次回家的路上偶遇姜艳,发现她比小时候长得更美了,脸蛋儿白净得如同刚剥了壳的鸡蛋。别说疤痕,连一个小黑点儿都没有。
我们都热情地招呼彼此,仿佛小时候的那些不愉快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姜喜说,姜艳嫁给了姜丽当年的结婚对象,镇上那个书香门第家的翩翩佳公子,生活非常幸福美满。
而姜丽早就死了。
几年前,一次姜丽在姜艳家吃烤红薯,姜艳搂着其他女孩子悄悄说,姜丽和她对象那个了。
姜丽听到后羞愤不已,但是姜艳非但不道歉,又补充了好多细节。其他女孩儿也一改往日作风,竟然都不为姜丽说话,反倒一直跟着姜艳起哄。
姜丽辩解不清,情急之下,顺手拿起地上的农药瓶子,扭开盖子就喝了几口。
姜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大家都吓坏了,有的要去找村医,有的要去告诉烟二叔。
但是姜艳像平时一样,笑嘻嘻地拦着大家说,别去,她装的。
后来因为抢救不及时,姜丽就死了。
七奶奶和烟二叔两家闹掰了,她和烟二婶儿由最好的朋友一下子变成了仇人。
后来,姜艳就嫁给了姜丽的对象。
我一直好奇,当年姜艳掉进三大爷家的地窨子,究竟是谁把她弄上来的,然而,从来没听村里人提起过这件事,也从没有一个人当笑话说起过这件事。
所以,那就是,她在里面哭过之后,看清了我和姜喜,她确定我们不会帮她,所以,她应该是拼尽全力自己爬上去的。
现在想起来真的后怕,夏天的地窨子,里面的氧气十分稀薄,姜艳竟然没有死在里面,真是太幸运了。
姜喜因为怕我去姜艳家找人,竟然能想起来用捉迷藏来转移我的注意力,真的太有心机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怕是在一起玩耍的几个孩子,都得分出高低贵贱,都会有主子、有跟班儿、有奴才、有爪牙,还得必须有敌人。
小到家庭,即便是一个三口之家,两个强势的也会一起欺负那个弱小的。
如果你感觉到你被霸凌了,无他,只是因为你太弱了。